马卫东第一个起身离开，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僵硬和怒意。其他委员也神色各异地散去。凌云注意到，分管渔业的副镇长林倩，在刚才的表决时，先是习惯性地看了看马卫东，眼神犹豫，随后在他最后说出“民生是根基”时，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点了点头，眼神中多了一丝决断和光彩。
待众人散尽，凌云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林倩。
“林镇长，请留步。”
林倩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惊讶和思索。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行政衬衫，头发利落束起，显得沉静干练。
“凌书记，您找我？”
“嗯，有点事想和你聊聊，去我办公室吧。”凌云和她并肩走出会议室。边走，凌云边看似随意地提起：“关于你上次提交的那份上半年渔业工作报告，我周末又仔细看了好几遍，写得很有深度，问题抓得也很准。”他推开办公室的门，示意林倩进去。
“里面提到，去年那场特大赤潮灾害后，你曾经力主，并正式提交过方案，建议镇上建设一个近岸海域环境实时监测系统，”凌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老榕树，“我认为这个建议非常有前瞻性，也非常必要。为什么后来没有推进下去？”
林倩愣了一下，脸上掠过复杂的神色。“当时……”她斟酌着用词，“当时镇里所有的资源、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金湾临港工业园上。那个监测系统，按照最初规划，需要一次性投入两百多万，每年还有不下二十万的维护费用。在当时的氛围下，这种不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很难排上优先级。班子会上……阻力也比较大，认为这是‘杞人忧天’，‘浪费财政资金’。所以……”她摊了摊手，结果明了。
“所以就被无限期搁置了。”凌云替她说出结果。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着林倩，“渔民承受了巨大的、本可部分避免的损失，而我们连一个最基本的预警系统都没有，这是我们的失职。”他走到办公桌前，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详细看过灾情报告，那次赤潮，如果能有提前48小时的有效预警，养殖户至少能减少三成以上的损失。五百多万啊，林镇长，这背后是多少个家庭的血汗钱？”
林倩默默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一起。
“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凌云话锋一转，提出了折中方案，“我们现在财力有限，一步到位不现实。但可以换个思路，不一定非要自己建一套独立系统。你看这样行不行？”他目光炯炯，“我们可以先积极争取县海洋与渔业局的支持，依托他们现有的监测网络和平台，在我们镇的关键海域，争取设立几个基础监测点或投放小型自动监测浮标。数据实时传输，先接入县里平台，我们镇里主要负责提供安装场地、电力保障，并安排人员日常维护、数据接收和初步风险分析，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向养殖户发布预警。这样，前期投入大大减少，关键是能先解决‘有无’问题，把预警体系先搭建起来！”
林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焕发出惊人的光彩。“这个思路非常可行！凌书记！”她的语气激动起来，“县局那边……我研究生时的导师，就是局里的总工程师，还有同学在相关科室。如果由镇里正式打报告申请，我再私下沟通协调，争取到部分设备和技术支持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能成，哪怕初期只能监测最基础的几个关键指标，对养殖户来说，也绝对是雪中送炭！”
她的反应与刚才在会议上谈及工业园时的谨慎、迟疑判若两人。
“好！”凌云肯定地一拍桌子，“这件事，就由你来全权负责跟进和落实！需要镇党委出面协调的，需要我亲自去县里跑的，你随时提出，我全力支持！我们要让渔民们看到，党委政府不仅在修他们脚下的路，也在为他们守护赖以生存的海！”
分配给林倩这个任务，凌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既是发挥她的专业所长和人脉资源，也是将她从马卫东主导的工业园项目矛盾漩涡中暂时剥离出来，给她一个能够独立展现能力、直接为民办事的舞台。
与此同时，凌云也没有忘记另一位关键人物。他让刘建明请来了党委副书记周明。在办公室里，凌云亲自给周明泡了杯热茶。
“周书记，”凌云语气郑重，“你是班子的老同志，也是老政法出身，原则性强，做事严谨。现在有项非常关键、也非常敏感的工作，我思来想去，非你莫属。”
周明推了推金丝眼镜，坐直身体，流露出谨慎和细致：“凌书记您言重了，有什么工作，您尽管吩咐。”
“请你牵头，组织党政办、司法所的精干力量，再聘请一位县里信誉好的法律顾问，成立一个临时性的合规审查工作小组。”凌云压低声音，神色严肃，“任务只有一个：完全依据法律法规和政策文件，仔细梳理、复核临港工业园项目，从最早的项目建议书、立项批复、环评、征地补偿方案，到目前已经进行的所有招标程序文件、合同文本，以及相关的所有班子会决策纪要。重点审查几个环节：一是征地补偿标准的依据、程序和发放记录，是否符合规定；二是环评报告的专家评审意见、质疑点，是否得到了实质性回应和解决；三是已进行的招标流程，是否完全遵循了法律规定，程序是否完整。最终，我要一份最详尽、最客观、完全基于事实和法律的合规性审查报告。”
周明闻言，神色极为凝重，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凌书记，我完全明白您的用意和这项工作的份量。这项工作……确实非常敏感，涉及面广，历史情况复杂，可能会触及到一些已经既定的东西，甚至可能涉及之前班子的一些重大决策和……个别人的具体工作。”
“正因为其敏感且至关重要，才更需要你这样的同志来担当。”凌云目光恳切，语气坚定，“我们不戴任何有色眼镜，不预设任何结论，一切以文件、合同、纪要和法律法规为准绳。发现问题，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堵塞漏洞，避免将来犯更大的错误。这既是对临川镇长远发展负责，也是对项目本身负责，更是对涉及到的每一位同志负责。”
周明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和凌云的信任。他镜片后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和坚定，重重点头：“好，凌书记，这个任务，我接了！您放心，我一定秉持公心，依法依规，把情况彻底摸清楚，给党委提交一份经得起历史和法律检验的报告！”
安排周明做这件事，同样是凌云的知人善任。周明性格谨慎，原则性极强，他主导得出的审查结论才更具公信力。让他从法律程序和政策合规角度切入，既能有效避开与马卫东的正面冲突，又能为下一步可能进行的项目优化、调整甚至叫停，提供坚实的法理和政策依据。
会议结束后，临川镇党委政府的运作节奏，在外人看来或许依旧，但其内在的动力和流向，已经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凌云的点将布阵，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几颗关键的石子，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