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强则一如既往地扮演沉默的帮凶,直接装死,仿佛根本没看到消息。
科室里新到了一批办公用品,后勤的同事刚送来,王鹏就故意提高嗓门,声音足以让半个办公室的人听到:“哎哎,大家注意一下啊,东西不多,打印纸、笔芯就这些,咱们劳务派遣的‘精英’们发扬一下风格,先紧着在编的领导和老同志们领啊,咱们等下一批,不急。”他说这话时,眼睛还特意意味深长地瞟了凌云一眼,挑衅意味十足。
有一次需要去偏远的林场现场勘查,科室安排车辆。王鹏又抢在凌云前面,故意大声对负责派车的同事说:“咱们车好像坐不下了吧?挤挤也够呛。凌云,你关系硬,路子广,要不你自己想想办法?或者让领导给你特批一辆车?”语气里的挖苦和排挤几乎要溢出来。
“水货留学生”、“海产关系户”成了他们三人私下甚至半公开场合称呼凌云的代号,充满了同为派遣人员内部的恶意和倾轧,这种来自内部的伤害往往更深更痛。
孙磊气得脸色发青,几次忍不住想拍桌子站起来骂人,都被凌云用眼神和手势死死按住了。凌云低声而坚定地对他说:“磊哥,别冲动,千万别上当。他们就是想激怒我们,让我们失态,让我们出错,最好能吵起来,这样他们就有理由去领导那里倒打一耙。我们越稳,工作做得越挑不出毛病,他们就越难受,越显得可笑。”
凌云变得更加沉默,但也更加拼命。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科室里,劳务派遣是数量上的大多数,但真正的话语权和决策权永远牢牢掌握在刘建军、钱前进等少数在编领导手里。他没有任何体制内的身份可以依仗,没有任何退路,唯一的生路,就是把工作做到极致,做到无可指责,做到让领导无法忽视他的价值和存在,让那些噪音和诽谤在实实在在的业绩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可笑。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疯狂地投入到业务里。别人喝茶聊天、刷手机磨洋工的时候,他在查档案、对数据、研究政策文件;别人准点下班、琢磨晚上去哪玩的时候,他主动留下来帮老同志处理收尾工作,顺便虚心请教经验;别人觉得繁琐棘手、能推就推的历史遗留问题或者创新性工作,他默默地接过来,一点点梳理,一步步推进。他那份被嘲笑的“水货”学历里学到的基础知识、逻辑思维和信息检索能力,反而在这种高压和实干中被迫迅速地转化、提升,变成了真本事。他处理的文件格式永远最规范,他整理的档案条目永远最清晰,他分析的数据报告永远最能切中要害,他现场勘查的记录永远最详实准确。
刘建军和钱前进对科室里这股针对凌明的歪风邪气心知肚明,办公室里几乎没有秘密。钱前进有一次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对刘建军说:“科长,王鹏他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自己不好好干,还结成个小圈子,拼命挤兑干得好的凌云。影响太坏了,而且都是劳务派遣,这么搞…”
刘建军闻言,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偏向:“一摊烂泥!自己不想好,还不让别人好?就知道窝里横!凌云这孩子,虽然是劳务派遣,但脑子活络,肯吃苦,责任心极强,交给他的事我一百个放心!我看他比王鹏他们那几个捆在一起都强一百倍!这帮人,也就这点嚼舌根、搞内耗的出息了,成不了气候!”领导的眼光是雪亮的,谁在真心做事,谁在混日子搞事,他们心里自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凌云所展现出的价值和工作态度,在他们眼里,早已远远超越了其“劳务派遣”的身份标签。
一天下班后,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凌云和孙磊还在加班整理一份明天上级部门急要的材料。
孙磊闷闷不乐地敲着键盘,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想想就来气!都是劳务派遣,都是托关系进来的,谁又比谁高贵了?何苦这样相互为难,相互踩踏!有意思吗?”
凌云正在电脑上仔细核对一份复杂的林地权属图,闻言手指停顿了一下,但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磊哥,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我们管不了,也不必管。劳务派遣这个身份,不是我们躺平、抱怨、甚至嫉妒别人的借口,更不是我们嘲笑努力者的理由。他们愿意躺在泥潭里打滚,并且嘲笑站在岸上的人身上沾了泥点,那是他们的选择和自由。但我得往前走,我的路不在这里。我的价值,不是他们几句风凉话就能否定的,得靠我自己一件件事、一份份文件、一个个数据实实在在地干出来。编制是别人的,平台是单位的,但长在自己身上的本事,才是谁都拿不走的。”
孙磊扭过头,看着凌云在电脑屏幕冷光映照下那张沉静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认清了现实残酷后不怨天尤人、反而更加心无旁骛、坚定向前的强大力量。他忽然觉得,凌云的目光所及之处,所思所虑之事,早已远远超过了王鹏那帮人,甚至超过了自己。
孙磊胸中的闷气忽然就散了不少,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语气变得坚定起来:“行!凌云!我听你的!是这么个理儿!咱就好好干,甩开膀子干,就用成绩说话!看谁能笑到最后!”
凌云这才转过头,对孙磊露出了一个轻松而真诚的笑容,眼神明亮:“这就对了。走吧,磊哥,今天就到这。明天还要早起去青川乡现场勘验,那条路不好走,得养足精神。”
两人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出沉寂的办公楼。夜风清凉,带着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迎面吹来,瞬间吹散了办公室里积攒了一天的压抑和浑浊之气。
凌云在楼前台阶上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远处城市边缘那片深邃的、只有零星几颗星星闪烁的夜空,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他知道,身上的标签很多,也很重——“劳务派遣”、“关系户”、“水货留学生”、“海产家的”……还有来自同一战壕却射向自己的冰冷暗箭。这条向上走的路,注定比别人更窄、更陡、更难走。
但他只是稍稍停顿,便继续迈开了脚步,步伐稳定而扎实,一步一步,踩得异常沉稳。他知道,这些枷锁和绊脚石,这些污水和嘲讽,只能用自己的汗水、能力、一天天的坚持和一个个扎实的成果去慢慢砸碎、踏平、洗净。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比旁人更稳,更用心,更无可挑剔。夜色渐浓,但他的眼神却越发明亮,前方的路,也在脚下延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