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外,朔风卷着雪沫子,劈面打来,如万千细针攒刺。赵复立在柴家庄朱漆大门外,身形尚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却挺得笔直,似雪地里一株青松。身上短褐洗得发白,裤脚沾着泥点,冻得通红的脸上,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来者何人?”门房里探出个穿青布棉袍的小厮,见是个年轻小伙,先是一愣,随即攥着手炉问道。“赵大,济州人氏,特来拜会柴大官人。”赵复的声音清亮,却裹着风雪寒意,字字咬得生铁般结实。小厮转身便往院里跑,棉鞋踩雪“咯吱”作响,远远喊声传来:“官人!济州来的好汉到了……却是个少年郎!”
不多时,正厅方向传来沉稳步音。柴进缓步走出,月白锦袍在风雪中分外醒目。目光落在赵复身上,柴进先是一怔,旋即眼中爆出毫不掩饰的惊叹。他趋前几步,细细端详:五尺多高的身量,肩膀已见宽阔雏形,冻红的鼻尖下,嘴唇抿成一道倔强的线,尤其那双眸子,似藏着寒星,既有少年锐气,更有远超常人的沉静。
“好!真真好一个‘英雄出少年’!”柴进朗声大笑,赞许之意溢于言表,“俺只道那杀官除恶的,定是条虎背熊腰的壮汉,万不料竟是这般年纪!十五六岁,便有这等肝胆魄力,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快请暖阁叙话,看这风雪天,莫冻坏了身子骨。”
赵复随他穿过三进院落,廊下那尊青铜鼎在暮色里泛着幽光。他望着鼎耳上模糊的“周”字,喉结微动——当年陈桥兵变,他已是沙场宿将,而今却困在这需人庇护的少年躯壳里。这份错乱,更添几分对柴进的愧疚,仿佛这稚嫩身躯,愈发衬得前世亏欠如山沉重。
暖阁内檀香氤氲,炭盆烧得正旺。柴进亲手斟了盏热酒递过,瞧着赵复冻红的指尖:“济州事,俺已听闻。张谦贪墨,李彪施暴,俱是当诛的恶吏。只是你这般年纪……”他顿了一顿,眼底隐有忧色,“往后的路途,只怕步步荆棘。”
赵复捧住酒杯,指尖渐暖,心头却似揣着寒冰:“年纪小,骨头未必软。清河村的阿芷,比俺还小两岁,火里救娃儿时,何曾退缩半分?这世道,活路不是凭岁数熬出来的,是凭胆气闯出来的!”
柴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妙!说得好!凭胆气活!”他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火星噼啪四溅,“然则空有胆气,尚需根基。贤弟往后作何打算?”
“寻一处能容得下苦命百姓的所在。”赵复望向窗外纷飞雪幕,“闻得那梁山泊,八百里水荡,险要天成,正是个好去处。可惜被王伦那厮占着,此人心胸狭隘,鼠目寸光,只知守着他那一亩三分地,白白糟蹋了宝地。”
柴进眼中锐光一闪:“贤弟欲往梁山泊?”“不止是去。”赵复声音虽轻,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俺要叫那水泊,变作百姓的活命之所。让受欺压的有处投奔,让作威作福的狗官不敢近前。”他抬眼直视柴进,目光清亮如电,“俺知柴家与别家不同。若此事能成,将来……定还柴家一个公道!”
柴进凝视他片刻,忽地展颜一笑:“你这年纪,吐出的话语却比许多中年汉子还重千斤。罢了,俺信你!”随后让人抬出一箱至赵复面前,“这里是五万贯,权作招兵买马之资。兵刃……贤弟惯使何物?”“盘龙棍。”赵复毫不犹豫地答道。这兵器,承载着他前世最深刻的记忆与武学精髓。
两人正言语间,暖阁厚重的棉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庄客大步走了进来,他先是瞥了一眼坐在下首、衣着寒酸的赵复,尤其看到他尚显稚嫩的脸庞时,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不屑,随即才向柴进抱拳,嗓门洪亮:“官人!弟兄们闻说您厚赠这位……赵小哥恁多银钱,都想请他露个真章,也好叫大伙儿开开眼界,心服口服!不然,怕底下弟兄们心里嘀咕,不服管束!”
柴进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看向赵复,带着询问的意味:“贤弟意下如何?都是些粗豪汉子,只认拳头硬道理。若不愿,俺自当……”
赵复已然放下酒杯,站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无妨。正好活动活动筋骨。”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廊下早已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庄客,足有三四十号人。见柴进陪着个半大孩子走出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嗤笑声此起彼伏。
“就这娃儿?杀了济州两个官老爷?莫不是吹破天的牛皮吧!”
“大官人莫不是被江湖骗子蒙了眼?瞧他那身板,风大点都能吹跑咯!”
“俺看他连张一石硬弓都拽不开!还好汉?笑话!”
“怕不是家里遭了难,编个故事来诓大官人善心的吧?”
柴进立于廊阶之上,朗声道:“都是自家兄弟,点到为止,莫伤了和气!既要比试,就先比比射术!百步外那株老槐树,最低的枯枝上,俺已命人悬了一枚开元通宝铜钱!谁能一箭射中钱眼,便算真本事!”
话音未落,庄上公认的第一神射手李三便应声出列。他身材瘦高,臂长过膝,眼神锐利。他瞥了赵复一眼,嘴角撇出三分轻蔑七分傲气。
“大官人,诸位兄弟,献丑了!”
他走到早已备好的强弓旁。这是一张柘木硬弓,弓力足有一石二斗。
李三深吸一口气,左脚前踏,踩实积雪,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黝黑的弓背,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缓缓拉开弓弦,粗壮的手臂上肌肉块块隆起,筋络如虬龙盘绕,弓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直至被他拉成一轮饱满的满月!他屏住呼吸,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百步外那枚在风雪中微微晃荡、几乎细不可见的铜钱方孔。
整个庭院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着!”李三猛地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右手三指一松,那雕翎箭离弦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锐啸,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直扑目标!“当——!”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撞击声远远传来!
众人急忙伸长脖子望去,只见那枚铜钱被箭簇狠狠撞击,正剧烈地左右摇晃,嗡嗡颤鸣不止!箭矢并未穿透,而是紧紧嵌在了铜钱的边缘,距离那小小的方孔,仅差毫厘!
“好!”
“李三哥好箭法!”
“百步穿杨!名不虚传!”
庄客们爆发出热烈的喝彩。李三脸上掠过得意之色,虽然未中钱眼,但这等准头在庄上已是顶尖。他回身抱拳,带着傲然:“献丑!让这娃娃见识见识!”
赵复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走到场中。他试了试李三那张硬弓,入手沉甸甸的,比他前世惯用的御弓稍轻,但比寻常少年能开的弓强太多了。
他并未像李三那样摆出夸张的架势,只是随意地站在雪地里,身姿挺拔如初生的修竹,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忽的,那双眸子里的沉静瞬间被一种洞穿虚空的锐利所取代,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钉在百步外那一点微弱的寒芒之上。
左手擎弓,稳如山岳,纹丝不动。右手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他的动作舒展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与蛮力——拇指稳稳抵住箭尾,食指、中指如拈花般轻巧勾弦,臂膀上的肌肉线条流畅地绷起,与弓弦的张力形成一种完美的和谐,仿佛弓、箭、人已浑然一体。
“嗤……”
“装模作样!”
“拉得开吗?别闪了腰!”
庄客们的聒噪尚未停歇。“嗡——!”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弓弦震鸣响起!声音短促而有力,与李三那凄厉的破空声截然不同!快!太快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模糊的灰线一闪而逝!快得根本看不清箭矢的轨迹!仿佛那箭刚离弦,便已到了百步之外!“噗!”一声微不可闻、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轻响传来!
不是撞击,而是穿透!
百步外,那枚剧烈晃动的铜钱,此刻竟诡异地静止了!一支白羽箭的箭杆,正严丝合缝地卡在那小小的方孔之中!箭尾的白羽在寒风中轻轻颤动,如同胜利的旌旗!整个柴家庄前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雪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骇之中。足足过了三四个呼吸——“中……中了?!”
“真真射穿了钱眼?!”
“我的老天爷!这……这怕不是神仙手段?!”
“他……他都没怎么用力啊!箭怎么就自己飞过去了?!”惊呼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几乎要掀翻屋顶!李三脸上的得意和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一片惨白,他死死盯着那枚被箭贯穿的铜钱,身体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幻觉……”
赵复放下弓,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看向失魂落魄的李三,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兄台开弓,只凭膂力,手肘过僵,气息浮躁难沉于丹田。弓弦满月时,心绪已乱,眼中只见铜钱,却失了‘钱眼’的方寸。强弩之末,其势已衰,准头自然偏了毫厘。”他边说边拿起自己的弓,做了个示范动作,动作舒缓而精准,“射术之道,不在膂力,根基在腰腹。腰如磐石,腹似洪炉,发力如根,劲透脊背。手腕需松活似风中柳条,引箭如臂使指,非是强‘射’,而是让它‘自往那钱眼里钻’。心静,眼准,意到,箭至。”
李三如同醍醐灌顶,死死盯着赵复那看似随意却蕴含至理的动作,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着啊!着啊!俺怎就没想到!怪道每次全力开弓后总觉得气息不稳,箭发飘忽!原来是腰腹未用上劲,手腕绷得太死!赵小哥金玉良言,字字珠玑!李某……心服口服!受教了!”他对着赵复,深深一揖到底,态度恭敬无比,再无半分轻视。
“射箭算甚真本事?不过取巧罢了!”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压下了众人的惊叹。护院头领张猛提着杆镔铁点钢枪跳将出来。他身高八尺,红脸膛,络腮胡,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铁塔,是庄上公认的第一高手,力大无穷,枪法刚猛。他看着赵复,眼中战意熊熊,显然并未被刚才那一箭完全折服,尤其他见赵复如此年少,更不信其近身搏杀的本领。“小娃娃!敢不敢与俺张猛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兵刃?!让俺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和嘴一样硬!”他声若洪钟,震得檐下积雪簌簌下落。
柴进忙道:“张猛!点到为止!不可伤了赵贤弟!”
张猛瓮声应道:“大官人放心!俺自有分寸!”话音未落,他眼中精光爆射,更不答话,右脚猛地一踏地面,积雪飞溅!整个人如同下山猛虎,裹挟着一股腥风直扑赵复!那杆镔铁点钢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枪尖一抖,瞬间幻化出三朵碗口大小、虚实难辨的森白枪花,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凄厉的破风声,分上中下三路,如疾风骤雨般罩向赵复周身要害!正是他在边军浴血拼杀中学来的绝技——“暴雨梨花枪”!此枪一出,快若闪电,势如奔雷,枪花朵朵皆是杀机,在庄上从未遇过敌手!“好枪法!”“张教头动真格的了!”“小心啊!”有庄客忍不住惊呼,仿佛已经看到那少年被枪花撕裂的惨状。
面对这夺命枪花,赵复却是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就在枪尖及体的刹那,他动了!身形如鬼魅般一个极小幅度的侧滑,险之又险地让过最致命的中路枪锋。同时,他的右手快如闪电,五指箕张,并非硬抓枪杆,而是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叼向枪杆中段发力点后三寸的“七寸”之处!五指如钩,指节瞬间发力!
“嗯?!”张猛只觉一股奇异却沛然莫御的力道从枪杆上传来,并非硬碰硬的阻挡,而是一股刁钻的拧转缠丝劲!他灌注在枪上的十成刚猛力道,竟被这看似轻巧的一叼一拧,引得不由自主地偏转、失控!虎口剧震,长枪险些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