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艺是嘉陵江边出了名的。二十岁出头时,沿口镇修大桥,他掌錾的桥墩石严丝合缝,江水冲了四十年仍稳稳当当。那时的他身板像山岩般结实,抡起八磅锤能连砸百下,石屑飞溅中,他总叼着两角钱一包的烟,烟灰积得老长也不弹——烟是他的力气引子,一天两包打底,赶工期时能抽掉三包。芳嫁过来那年,曾把他的烟藏进米缸,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笑着哄:“这玩意儿比饭顶饿,打石头没它不行。”
1983年的红绸还飘在记忆里,邻村的芳穿着碎花袄,怯生生递过绣着“福”字的烟荷包。婚后第二年大女儿降生,接着是二女儿,五年后小儿子落地,三个孩子的哭声让石场的锤声都添了暖意。芳操持农活带孩子,他白天在石场凿石,晚上帮着编竹筐,烟荷包磨得发亮,里面永远装着揉皱的烟纸。有次大女儿问他:“爹,你嘴里的烟为啥总抽不完?”他把孩子架在肩头,烟灰落在女儿发顶:“等你能帮爹递锤了,爹就不抽了。”
那些年石匠吃香,他的工价比种地高出三倍,靠着一锤一錾,盖起了村里第一栋带石院坝的瓦房。石场里的伙计都羡慕他,说他手稳家兴,只有芳常对着他咳出的黑痰叹气,劝他戴个口罩。他总摆手:“戴那玩意儿喘不上气,石屑进肺里怕啥,咳出来就好了。”没人知道,那些年吸入的石尘早已在他肺里埋下种子,与尼古丁缠在一起,悄悄生根发芽。
日子在锤声与炊烟里滑过,孩子们陆续长大。大女儿和二女儿在市里开了烧腊店,一个守着佳家欣超市的摊位,一个占着步行街路口,卤鸭的香气能飘半条街;小儿子子承父业上了工地,开起了搅拌机,比当年的他更懂用机器省力气。2022年春天,李胜福在镇上修文化站的石台阶,突然咳得直不起腰,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丝。芳逼着他去医院,他揣着烟荷包嘟囔:“老毛病了,开点止咳药就行。”
县医院的ct片递出来时,医生的声音像錾子敲在心上:“肺癌晚期,肿瘤已经压迫气管了。”大女儿正在超市切烧腊,接到电话手抖得刀掉在案板上;二女儿刚收摊,骑着三轮车往医院赶,冷风灌进眼里,泪混着汗往下淌;小儿子扔下搅拌机,从工地直奔急诊室,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摘。病床前,三个儿女围着瘦了一圈的父亲,福却还强撑着笑:“没事,输几天液就回去打石头。”
化疗的副作用比石锤砸在骨头上还难熬。第一次化疗后,他吐得昏天黑地,头发大把脱落,却攥着芳递来的烟荷包不肯松手。医生反复叮嘱要戒烟,他终究没忍住,趁儿女不注意偷偷抽了半根,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在床上,脸憋得发紫。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烟,烟盒包被芳收进了樟木箱,像封存起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住院的半年里,儿女们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大女儿每天凌晨三点去菜市场挑鸭子,处理干净后送到店里,再赶去医院换班;二女儿请了同乡看摊,自己守在病房,夜里趴在床边打盹,听见父亲咳嗽立刻惊醒;小儿子的工地停了工,白天守着输液瓶,晚上帮两个姐姐打理烧腊摊的账目。佳家欣超市的老板见大女儿总红着眼,主动放宽了摊位时间;步行街的熟客听说情况,都特意绕路来买烧腊,说她们家的卤味最实在。
深秋的雨落下来时,李胜福的病情急转直下。肿瘤侵犯了胸膜,胸痛像无数根针在扎,夜里疼得浑身冒汗,他却咬着牙不哼一声。芳握着他枯瘦的手,摸到掌心里厚厚的老茧——那是几十年与石头打交道的印记,如今却连水杯都快握不住了。医生说已经到了恶病质阶段,身体会越来越虚弱,止痛针从一天一针加到一天两针,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却总在清醒时问:“孩子们的摊……没人看咋整?”
冬至那天,他突然精神好了些,让芳扶他坐起来,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想回家了,看看院坝里的石板……”儿女们红着眼答应,租车把他拉回唐家大山。熟悉的石墙映入眼帘,院坝里的石板还是他当年亲手铺的,缝隙里长着青苔。他靠在堂屋的藤椅上,呼吸越来越轻,最后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锤錾,头歪了下去。那天嘉陵江的水格外静,仿佛在倾听一段石匠人生的落幕。
葬礼后,大女儿在父亲的工具箱里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磨得光滑的錾子,还有一本揉皱的小册子,记着肺癌的预防知识——不知是哪个护士偷偷塞给他的,上面用铅笔圈着“长期吸烟、粉尘接触是高危因素”“持续咳嗽两周需就医”的字样。小儿子摸着冰冷的锤柄,突然明白父亲当年说“等你递锤就戒烟”时的期盼,泪水砸在生了锈的锤头上。
如今沿口镇的石场早已机械化,切割机的轰鸣取代了锤錾声,年轻的石匠都戴着防尘口罩,没人再像福那样把烟当力气引子。佳家欣超市和步行街的烧腊摊还在,儿女们总会多备一份卤鸭,清明时摆在父亲坟前。坟前没有石碑,只有一块他当年亲手凿的青石板,上面刻着淡淡的“福”字,在嘉陵江的风中,默默诉说着一个关于生存与遗憾的故事。
那些藏在肺里的石尘与尼古丁,终究带走了那个抡锤如飞的石匠。而他用一生换来的警示,却像石碑上的刻痕,永远留在了儿女的心里——有些代价,从来都不是一锤就能砸断的。有些预防,从来都不该等到来不及的时候。
星辰看着小伙子说:“你外公已经走了,人死如灯灭,不要太难过了,你现在还那么忧郁,不要把自己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