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金属切削油、陈年木材和电气元件过热后的焦糊味。
高大的仓库顶棚垂下几盏孤零零的防爆灯,四周堆叠着各种半成品机械构件、缠绕的电缆和写满潦草公式的黑板,使整个空间看起来像某个疯狂发明家的颅腔内部。
而这一切杂乱的中心,矗立着那台经过无数次修改、如今已连接着粗大临时电缆的“伦敦煤烟污染勘察与清除大使K.III”。
——此刻,一团凝实的漆黑雾状物正被禁锢其中。它不再狂暴,只是如同陷入沉睡,缓慢而规律地蠕动着,边缘偶尔渗出几丝令人不安的黄色余烬。
塞缪尔斜靠在一个装满废弃齿轮的木箱上,目光安静地扫视全场,仿佛在评估一场即将开始的交易而非学术验证。
牙仙站在他身侧稍前的位置,身姿挺拔,她的视线更多停留在福葛与两位来访者的互动上,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临床观察。
福葛先生站在他的机器旁,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戒备与紧张的神情。他正与两位来访者交谈,但气氛远称不上融洽。
那两位是来自圣洛夫基金会伦敦分部的职员。他们身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瓷白色面具,周身散发着制度性的冷漠与疏离感。
其中一位手持银色记录板的人率先开口,声音透过冰冷的面具在空旷中响起:
“观测记录已初步完成,福葛先生。根据《异常魔精收容与管辖条例》补充条款,在验证程序结束后,魔精的所有权及后续研究权限,应移交至圣洛夫基金会所属的专项部门。这是为确保标准化、安全的管控流程。”
福葛的眉头立刻拧紧,他下意识地侧身,声音里带着不满道:
“对于基金会的条例与流程,我个人表示理解与尊重。但是,请允许我提醒阁下,该魔精对伦敦市造成的实质性影响,以及后续的勘察与成功收容行动,均动用了大量伦敦市政府的正式资源与授权。”
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变得更为郑重:“此事关乎伦敦地区的公共安全与后续治理,应当直接由伦敦部门进行看管与初步研究,在程序与情理上更为妥当。”
“贵方若坚持移交,恐怕……会影响我们双方机构之间长期维系的良好关系。我想,这并非贵我双方所乐见。”
另一名面具人的头部微微转向福葛,带着一丝对自身组织的权威自信道:“福葛先生,圣洛夫基金会在异常魔精收容与研究领域的专业性与全球性资源,是确保此类高危样本得到最有效控制、避免次生灾害的核心保障。”
“伦敦当局在此领域的经验与基础设施,据我方评估,尚未达到处理此类特定生物的最低安全评级。基于安全优先原则,移交是必要且不可妥协的。”
福葛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但他迅速用一声轻咳掩饰过去,转而采用更具体的质疑:
“那么,容我冒昧请教,倘若移交,贵方计划采用何种具体方案收容该魔精?”
“我必须强调,目前成功禁锢魔精的‘大使K.III’装置,是伦敦市政府的重要资产,其设计蕴含了针对本地污染特性的独特技术专利,更是我方团队成员心血所在。”
“任何将其整体拆卸或移作他用的方案,都是我方绝对无法接受的。”
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迅速接话道:“标准收容协议包含多种模块化方案。初步评估,可以将魔精核心从现有容器中安全转移至基金会标准化的收容单元。现有容器……可予以保留。”
听到容器保留,福葛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他捕捉到了对方措辞中的余地。他立刻抓住这点,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
“感谢贵方对本地资产的考量。既然如此,我提议一个折中方案。”
福葛看了一眼对方,似乎想确认对方对其他方案的态度,随即补充道自己的想法:
“在基金会专家的监督下,于当前设施内完成验证程序。后续,可在伦敦建立一个小型的、符合贵方安全标准的联合观察站,由政府人员主导日常维护,贵方专家享有充分的访问与研究权限。这既能满足贵方的专业要求,也能体现本地机构的责任担当,更是对双方合作关系的一次积极深化。”
两位基金会的职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交换信息。最终,其中一位开口,语速稍缓:“您的提议……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基金会将评估在伦敦建立临时观察点的可行性。但最终方案必须完全符合基金会的安全协议。”
福葛心中长舒一口气,知道对方已经让步。他脸上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当然,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期待与基金会方面共同制定详尽的方案。”
交涉暂告一段落,仓库内凝滞的空气似乎流动了一些。
塞缪尔在此期间一直保持着沉默。
一方面,他本能地不想与圣洛夫基金会的人有过多牵扯,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另一方面,他心底承认,自己确实不擅长这种充满官僚辞令和微妙暗示的官方拉锯战。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对峙的双方,但更多落在身旁的牙仙身上,一丝疑惑在他心底闪过。
他原以为,作为基金会的一员,牙仙至少会从专业角度附议她那两位戴着面具的同僚。
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位冷静的观察员。
塞缪尔暗忖,这或许是因为她个人对这类权责划分本身并不在意,又或者,在她冷静的判断之下,内心那杆秤更倾向于福葛所代表的、为这座城市倾注心血的一方。
塞缪尔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交涉的结果暂时是好的。
魔精西欧罗斯不会被立即移交,这意味着他还有时间和机会,在这段缓冲期内进行一些必要的……“操作”。
就在福葛与基金会职员的紧张气氛因暂时的妥协而略有缓和之际,仓库一侧的小门被~吱~呀~呀地推开了。
宽檐帽那独特的披风轮廓轻巧地滑入,他宽大的帽檐朝着塞缪尔和牙仙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点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紧随其后,笃笃骨女士走了进来。
塞缪尔的目光立刻被她吸引,更准确地说,是被她行走时发出的规律声响所吸引——笃、笃、笃。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下移,落在她的右腿上。果然,正如埃利亚斯那份语焉不详的情报所提及——她在爱尔兰独立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
此刻支撑着她的,是一条做工精良、却与血肉之躯截然不同的假肢。金属与皮革的结构在仓库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笃笃骨……”塞缪尔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外号,仿佛明白了它的由来。
而当他的目光终于上移,落在她的脸上时,塞缪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初次登门求助时,他被冰冷的门板拒之门外,连她的影子都未曾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