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的目光紧紧锁在卡文迪许身上,等待着他口中那个能决定自己生机的坐标。
他的呼吸平稳,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等待一个寻常的会议结论,唯有搁在膝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内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卡文迪许淡漠的瞳孔映着塞缪尔紧绷的脸,他并不急于开口,仿佛在品味这份掌控带来的寂静。片刻后,他才用他那特有的语调说道:
“世上已知的‘免疫区’并非秘密,塞缪尔。它们大多已被圣洛夫基金会、各国官方机构,或是一些……历史悠久的私人家族所标记、控制并严密看守。你想从这些巨擘的眼皮底下分得一处避难所?”他极轻地摇了下头,嘴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无异于闯进狮群争夺它们口中的猎物。”
塞缪尔的心沉了下去,但卡文迪许的话锋随即一转。
“因此,有价值的‘免疫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足够偏僻,偏僻到未被纳入任何势力的正式版图;以及……足够封闭,其居民对‘暴雨’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甚至一无所知。”
他微微前倾,昏暗的光线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重塑之手的触须一直在搜寻这样的地方。最近,我们确认了一个极有潜力的目标。它不在繁华的航道之上,也不在任何一个组织的常用地图里。”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塞缪尔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希望与焦虑的微光。
“爱琴海。”卡文迪许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在念出一个古老的咒语。“在星罗棋布的岛屿深处,有一座几乎被现代世界遗忘的孤岛。它与世隔绝,岛民维持着一种……独特的社会结构。他们极少与外界沟通,视数学为至高无上的语言,甚至摒弃了世俗的姓名,以简单的数字序列互相称呼。”
“我们相信,这种极端的封闭性和对抽象规则的极致推崇,或许正是其能在‘暴雨’中存续的关键。‘重塑之手’的先遣人员已经尝试与岛上居民进行初步接触,试图理解他们的……运行规则。”
塞缪尔听着,最初的期待迅速被一种荒谬感和强烈的疲惫所取代。爱琴海?
他几乎要气笑了,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靠去,手指用力掐了掐眉心。
“等等……”他打断卡文迪许,声音里充满了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一种意味深长的无奈,“你是说,爱琴海?在地中海上飘着的那个爱琴海?”
他抬起头,目光在卡文迪许和帕拉塞尔苏斯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我刚刚才从南安普顿漂过大西洋,在纽约的巷子里跟人玩命,再横穿整个北美大陆,最后飞到这个……”他挥手指向脚下这片荒凉的、被称为“世界尽头”的火地岛,“……这个冰天雪地、连鬼都懒得来的角落!”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而现在,你告诉我,下一个救命的地点,在那个挤满了游客、传说和阳光的爱琴海?让我再掉头回去,横跨整个大西洋?这简直……简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玩笑!”
帕拉塞尔苏斯静静地坐在一旁,鲜艳的红发在昏暗光线下如同静止的火焰。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属于“阿莱夫”的悲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命运的轨迹,往往就是如此循环往复,荒诞不经。
卡文迪许对于塞缪尔的激烈反应没有丝毫意外,他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地理上的距离,对于生存而言,毫无意义,莱恩先生。”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瞬间压过了塞缪尔情绪化的宣泄,“暴雨冲刷的是整个文明世界,你不会以为它还会体贴地为你划分出舒适的‘活动半径’吧?”
塞缪尔的愤懑和疲惫还凝固在脸上,卡文迪许看着他几乎要崩溃的样子,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放轻松,莱恩先生。”片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硬的安抚,却更像是在嘲讽对方被困在表象的思维,“我方才提及爱琴海,仅仅是一个例证。”
他苍白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地图。
“一个用于向你阐明‘何为真正与世隔绝之地’的样本。它的价值在于其‘概念’,而非地理坐标本身。”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探针般刺向塞缪尔,“动动你的脑子,跳出那些被航线、国家和文明标记烂了的寻常地图。”
他的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般清晰冰冷:“想一想,排除掉所有已被瓜分、被监视、被渗透的‘已知选项’后……这颗星球上,还剩下哪片土地,是真正意义上最大、最遥远、最难以触及的绝对空白?”
卡文迪许的视线扫过塞缪尔的面庞,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进行一场思维的跳跃。
塞缪尔愣住了。
最大?最遥远?绝对空白?
这几个词像钥匙一样,猛地插入了他被疲惫和焦虑塞满的脑海,开始艰难地转动。
爱琴海……岛屿……文明边缘……
最大……最遥远……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房间,掠过帕拉塞尔苏斯沉静的面容,掠过卡文迪许冰冷等待的姿态,最终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被冰雪覆盖的永恒大陆。
一个名字,一个地理课上永远象征着“终极遥远”的名字,如同破开迷雾的冰山般骤然撞入他的意识。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瞬间收缩。
所有零碎的线索——卡文迪许的引导、对绝对隔绝的需求、基金会庞大触角之外唯一的盲区——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拼凑出一个巨大、冰冷、却无比清晰的答案。
“……南极?”
塞缪尔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仿佛被这个想法本身的重量压垮了。
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在确认一个过于庞大、以至于让人本能抗拒的可能性。
卡文迪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否定。但那片死气沉沉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如同数据匹配成功般的冷光。
他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就是最震耳欲聋的肯定。
塞缪尔胸膛剧烈起伏,他花了片刻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理解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卡文迪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同一位耐心的导师等待学生消化一个艰深的概念,冰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
“但是……我们怎么到达那里?”塞缪尔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稳,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里的帕拉塞尔苏斯,显然已将这位神秘的“解答者”也纳入了同行者的行列。
“横跨德雷克海峡?”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关于那片以“杀人西风带”和“魔鬼海峡”着称的恐怖水域的所有知识——滔天的巨浪、狂暴的风、以及吞噬无数船只的冰山。
那根本不是常规航道,是航海者的地狱。
卡文迪许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塞缪尔提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技术细节。
“我们会为你们准备一艘船。”他语气平淡地陈述。
“一艘船?”塞缪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先不说我……或者阿莱夫先生会不会驾驶船舶,你是指望我们用一艘‘小船’去硬闯德雷克海峡?那和给我们一副棺材让我们自己划过去有什么区别?”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荒谬感和一丝被戏弄的可笑质问。
面对塞缪尔的激动,卡文迪许的反应依旧冷淡。
“你无需担心航行技术,也不必恐惧海峡的风浪。”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那艘船……会‘自动’将你们安全送达麦克默多站。”
“麦克默多?”塞缪尔捕捉到这个地名,那是美国在南极最大的科考站。
“一个名义上的坐标而已。”卡文迪许轻轻摆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在它视线之外,一片更隐蔽的冰缘,重塑之手在那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登陆点。你们将在那里靠岸。”
他将目光聚焦在塞缪尔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疑虑。
“安全问题不在你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塞缪尔。你们只需要登上船,然后……抵达。这艘船承载的‘技术’,并非你所能理解的风帆或柴油引擎。它会避开所有不必要的注意,包括风暴与人类的视线,沿着一条既定的‘路径’航行。”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对神秘学的绝对自信,就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而非一个航海计划。
塞缪尔深吸一口气,南极的答案暂时压下了他内心的翻腾。最重要的生存问题似乎有了一个渺茫但明确的方向。
他身体向后靠向椅背,一阵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松弛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下来。
他抬起眼,看向卡文迪许,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甚至有点近乎嘲讽的试探: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就这样告诉我了?你不怕我转身就把‘南极’这个答案,当做一份厚重的‘投名状’,想办法传回基金会,换取我‘迷途知返’、重回组织庇护的门票?”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掩饰内心真实的盘算,目光却锐利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卡文迪许闻言,嘴角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你不会的。”他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说道,“我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你骨子里那点可笑的‘原则’和对他人的不信任,注定了你走不出这一步。”
“并且……”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冰锥般刺向塞缪尔,一字一句地,带着冰冷的重量:
“你不敢!”
“不敢”二字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塞缪尔瞬间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沸腾了!一股毫无征兆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血管深处炸开,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针同时刺穿他的四肢百骸!
剧烈的、源自血管内部的灼痛让他无法发出惨叫,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他猛地闷哼一声,从椅子上猛地跌落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
整张脸和裸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的汗珠瞬间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