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在舱房内闭目养神,身下床铺传来持续而低沉的嗡鸣,像一头钢铁巨兽沉睡中的鼾声。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将他从浅眠中唤醒。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感觉。
那持续不断的港口作业带来的零星震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平稳的脉动,从船体最深处传来,透过厚重的舱壁和地毯。
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倾斜感,随后是窗外景象开始极其缓慢地、平稳地横向移动。
南安普顿码头的景象,那些模糊的起重机轮廓和仓库屋顶,开始像舞台布景一样无声地向后滑去。
他走到舷窗前,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港口灯塔的光芒最后一次扫过他的窗口,如同一道悠长而沉默的告别。
随后,窗外便只剩下灰蒙蒙的海天一线,以及船体犁开深色海水留下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包裹了他——他与陆地之间那最后一根无形的缆绳,在此刻悄然崩断。
他瞥了一眼舱内壁挂的黄铜时钟,指针清晰地显示着时间——该吃中饭了。
稍作整理后,他走出舱门。
走廊里同样弥漫着那种低沉的引擎嗡鸣,但更明显的是空气中食物香气的变化——从港口带来的咸腥空气,渐渐被从餐厅方向飘来的、温暖而诱人的食物香气所取代:
或许是烤肉的焦香、浓汤的奶香、以及新鲜面包的酵母香气,它们混合在一起,与地毯的蜂蜡味、海洋清新剂的味道交织,形成一种独属于远洋邮轮的、奢华而温暖的气息。
一些同样准备去用餐的乘客从他身边走过,他们的谈话片段飘入耳中:
“感觉真平稳,几乎感觉不到在动……”
“听说午餐的阿尔萨斯乳酪焗蛋挞是主厨的招牌……”
“晚上七点别忘了,皇后厅,记得穿正装……”
这些琐碎的交谈,混合着脚下稳定而有力的引擎震动,以及前方餐厅隐约传来的餐具碰撞声和更密集的人语声,共同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图景,船上的生活,连同它严格的日程与精致的礼仪,也已然按部就班地展开。
一位穿着考究、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绅士从对面踱步而来,与塞缪尔目光相接时,极其自然且轻微地颔首,嘴角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礼貌微笑。
塞缪尔几乎是下意识地以几乎相同的幅度点头回礼,两人并未停留,擦肩而过。
前方不远处,一位中年女士正小心地调整着披肩,看到塞缪尔走近,她略显腼腆地微笑了一下,眼神柔和。
塞缪尔再次微微点头,这次嘴角尝试牵起一个更明显的、表示友好的弧度,但可能显得有些生硬。
女士似乎并不介意,轻轻拢了拢披肩,继续前行。
这种短暂、无声、仅限于目光接触与颔首致意的社交,在通往餐厅的华丽走廊里悄然上演。
没有言语,却清晰地传递着“我们同是这艘船上的旅伴”的微弱信号。
偶尔能听到前方转角传来某人用愉快的声音说着“Afteryou”,或是低低的笑语声。
塞缪尔融入这舒缓的人流,步伐不疾不徐。他保持着一种礼貌但略显疏离的态度,不过分热情,但也绝不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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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在宽敞明亮的餐厅里,选择了一张靠窗的两人小桌坐下。窗外是无限延伸的灰蓝色海平面,偶尔被船体犁开的白色浪花打破。
午餐是丰盛的自助形式。他的餐盘选择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一小碗淋着红亮辣油和芝麻酱汁的凉拌鸡丝,点缀着香菜末;几块色泽酱红油润、炖得软烂入味的红烧牛腩;一勺炝炒时蔬,青椒丝和干辣椒段混杂其间,散发着锅气与微焦的香气;
主食则是一小份金黄诱人的……炒饭,夹杂着虾仁和火腿丁。
手边是一杯冰水,用以缓解可能的重口味冲击。
塞缪尔问了问菜品散发的热气,嗯~~这很符合他的口味。
他刚拿起餐具,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
“打扰了,先生。请问方便拼个座吗?”
塞缪尔抬起头。站在桌旁的是一位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先生,穿着合体的海军蓝单排扣正装,面料细腻有微光泽,显然价值不菲。
与船上许多绅士略显苍白的肤色不同,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像是长期在户外活动形成的浅棕色,这让他洁白的衬衫领口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笑容爽朗,牙齿洁白,但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敏锐的观察力,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随意。
塞缪尔的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对方,从一丝不苟的领带结到擦得锃亮的牛津鞋,最后回到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餐厅内场明明还有不少零散的空位。
年轻人似乎立刻捕捉到了他的疑问,笑容不减,语气轻松地解释道:“我知道,里面是有空位。但我有个小小的偏好,特别喜欢靠窗的位置,看着大海吃饭,胃口都会好很多。”
他说着,目光真诚地投向窗外无垠的海景,语气自然得让人难以拒绝。
塞缪尔的视线随之扫向周围。
确实,如同对方所说,所有靠窗的座位都已被占满,或是一家欢聚,或是情侣私语,或是像他一样的独行者正对着海景出神。而餐厅内场区域,虽然还有不少空桌,但分布零散,彼此间隔较远。
塞缪尔收回目光,对着这位皮肤黝黑、穿着讲究的陌生年轻人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随意。”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太感谢了。”年轻人笑着拉开对面的椅子,动作流畅地坐下,“不想错过每一刻的海景,不是吗?这趟旅程的精华就在于此了。”
他的语气热情,却并不让人感到过分打扰,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看到塞缪尔餐盘里的内容,眼睛一亮,笑容更盛:“啊哈!红油、酱烧…看样子您是一位中餐爱好者?”
他的语气带着发现同好般的惊喜,目光在塞缪尔那色泽浓郁的菜肴上流连。
塞缪尔闻言,抬眼看了看对方的餐盘。巨大的龙虾螯足张扬,黄油汁水丰盈,显然是更符合这艘邮轮奢华定位的选择。
与他自己盘中深沉厚重的酱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年轻人似乎毫不在意这种差异,他极其自然地拿起一旁的一次性手套戴上,动作熟练,仿佛这是餐前必不可少的仪式。
他一边掰开一只龙虾螯,一边冲着塞缪尔咧嘴一笑,黄油汁沾到了他的手套边缘也毫不在乎。
“要我说,”他用力扯下一大块雪白的龙虾肉,声音因动作而略带起伏,“用手,才是对这等美食最大的尊重!”话音未落,他已直接将那块丰腴的龙虾肉送入口中,满足地咀嚼起来,发出轻微而愉悦的声响。
他的吃相全无优雅可言,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酣畅淋漓。
塞缪尔的目光从对方沾着油光的手指和满足的表情,缓缓移回自己面前。
他的红烧牛腩酥烂,但需用刀叉细致分割;凉拌鸡丝入味,却要小心避免酱汁溅出;就连炒饭,也需要用勺子一口口送入口中。每一种味道都浓郁奔放,但食用方式却被框定在无形的规则里。
一种极其微妙的对比在此刻呈现:一个吃着西式海鲜却徒手大快朵颐、恣意尽兴;一个品味着东方浓烈风味却依然保持着餐具的克制与仪态。
塞缪尔没有评论,只是极轻微地抬了一下眉毛,随即低下头,用银叉切下一小块牛腩,送入口中。
酱汁的咸香与香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但他的动作,与对面相比,显得格外安静而规整。
年轻人咽下口中鲜甜的龙虾肉,用手背随意地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在如此环境中显得格外不拘小节,甚至有些鲁莽,却奇异地并不惹人讨厌。
他吮了吮指尖,这才抬眼看向塞缪尔,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在窗外海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热情。
“嘿,”他开口,声音因刚才的满足而更显松快,“恕我冒昧……看您这沉稳的架势,不像是第一次远航。但在这伊丽莎白女王2号上,我猜,或许是头一回?”他说话时,手势丰富,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指向这艘巨舰本身。
没等塞缪尔完全回答,他又仿佛被窗外景色吸引,或者说被自己高涨的情绪推动,由衷地赞叹道:
“她真是漂亮得不像话,不是吗?瞧瞧这线条,这派头……简直是工程学和高雅艺术的私生子!”他用了一个略显粗俗但生动的比喻,笑容灿烂,毫不介意自己手上还沾着油渍。
塞缪尔原本只是打算礼貌性地简短回应,但对方那种毫无矫饰的热情和近乎天真的直率,像一股带着海盐气息的暖风,穿透了他习惯性的疏离屏障。他感到自己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了些。
“确实是第一次登上她,”塞缪尔承认道,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他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规模和气派都远超预期。”
他的目光也随着对方的话语,再次扫过餐厅华丽的内饰和窗外无垠的海平面,不得不承认这景象确实令人心潮澎湃。
“对吧!”
年轻人仿佛得到了极大的认同,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分享一个秘密,“我上来前查了好多资料,但亲眼见到、亲身感受到,完全是另一回事。这引擎的力道,稳得就像在陆地上一样!”
他说着,还用戴着手套的拳头轻轻锤了一下桌面,感受那稳定的低频震动。
他似乎天生就是个自来熟,而且极其善于表达感受。塞缪尔发现自己竟然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的确,几乎感觉不到晃动。对于需要处理事务的人来说,是件好事。”
“事务?”年轻人捕捉到了这个词,好奇地挑眉,“您是在这海上宫殿里还要忙正事的类型?真是自律。”他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单纯的好奇和一丝调侃。
就这样,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塞缪尔发现自己竟然在简单地分享对这艘船的观察,而对方则热情地回应着他对某些设施的看法。
年轻人的热情像一团无害的火焰,温暖而不灼人,暂时驱散了塞缪尔周身惯常的沉寂与谨慎。
在这远离陆地的茫茫大海上,与一个看似毫无心机、只是单纯享受旅程的陌生人进行一番轻松闲谈,似乎……也并不坏。
他甚至发现自己的嘴角,在对方讲述一个关于行李险些送错舱房的小插曲时,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年轻人又掰下一只龙虾步足,一边灵巧地剔出肉来,一边继续他兴致勃勃的闲聊,话题天马行空:
“…要说最棒的,还得是星空!陆地上的光污染太严重了。在这儿,到了晚上,只要没雾,那才叫真正的星空!我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露营时见过一次,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那片银河里了,我的灵性仿佛都在震颤!没想到在海上也能有这种体验…”
他说话时神采飞扬,仿佛完全沉浸在对自然奇观的回忆中,并未觉得自己的描述有何特别。
塞缪尔正用勺子舀起一勺炒饭,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放下勺子,抬起眼,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像是突然重新评估着眼前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疑惑的探究:
“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并描述那种‘灵性’震颤……恕我直言,先生,你是一位神秘学家?”
年轻人正要把龙虾肉送进嘴里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讶,随即被一种更复杂的神色取代——不是被戳穿的慌乱,而是一种重新审视和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