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静女明薇(1 / 2)

大靖王朝,天启三年,暮春时节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户部侍郎府的东跨院,檐角的铜铃被雨丝打湿,偶尔被风拂过,发出的声响也显得闷沉沉的,像是怕惊扰了院里的静谧。

明薇就坐在窗边的梨花木小榻上。

她今年三岁零两个月,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绸夹袄,领口滚着一圈细细的银线,衬得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愈发莹白。及肩的头发被奶娘宋妈梳成两个圆滚滚的发髻,用同色的丝带系着,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丝带末梢轻轻扫过衣襟,留下几不可见的晃动痕迹。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廊下那丛新栽的芭蕉,宽大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油亮,叶尖垂着晶莹的水珠,偶尔坠落一滴,砸在

明薇的目光,就落在那丛芭蕉上。

她的眼睛很亮,不是寻常孩童那种懵懂的亮,而是像淬了晨露的黑曜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此刻,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片被风吹得微微卷曲的芭蕉叶,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叶片,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姐,雨凉,咱们把窗关上些吧?”宋妈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件绣着兰草纹样的小披风,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着榻上的孩子。

明薇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长长的睫毛,随着窗外芭蕉叶的晃动,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宋妈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底浮起一层难以掩饰的怜惜。

谁不知道,户部侍郎明砚之的嫡长女明薇,生得是粉雕玉琢,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娃娃,却偏偏……是个“心窍未开”的。三岁多的孩子了,别说叫一声“爹娘”,就连最简单的咿呀学语都不曾有过。府里的下人,背地里都叫她“哑小姐”,虽然当着面没人敢说,可那眼神里的探究与轻视,却像针一样,时不时刺得人心里发疼。

宋妈是明薇的奶娘,从她刚出生就抱在怀里,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总觉得,自家小姐不是真的不会说话。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机灵劲儿,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什么都懂的神情,都不像是个痴傻或真哑的孩子。她更像是……不愿意说。

就像此刻,宋妈分明看到,当院角那只老黑猫轻巧地跳上矮墙时,明薇的眼珠子,极快地跟着转了一下。

那只老黑猫,是府里的“元老”了,据说明侍郎刚入仕途时就在府里,如今毛色都有些发灰,性子也懒怠,平日里除了晒太阳就是睡觉,很少动弹。

可就在老黑猫跃上矮墙的瞬间,明薇的眼前,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几行淡金色的小字,像是用最细的狼毫笔写就,悬浮在半空中,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东边厨房飘来的鱼香味……比昨天的浓些……老柳家的今天怕是偷着给自家猫留了鱼肠……哼,等会儿去瞧瞧……”

这是老黑猫心里的念头。

明薇从记事起,就能“听”到这些。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钻进脑子里的念头,清晰得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一开始,是襁褓边那只暖炉里的炭火,在她冷的时候,“说”着“烧旺些烧旺些,小崽子别冻着了”;后来,是院子里的麻雀,在树枝上“吵”着“今天的粟米不够吃,得去前院找找”;再大些,连墙角缝隙里的潮虫,她都能“听”见它们“抱怨”着“这雨下得,窝都要淹了”。

这些来自花鸟鱼虫、猫狗鼠蚁的心声,构成了她小小世界里最鲜活的背景音。

直到她一岁半那年,发了一场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温温热热、亮堂堂的地方。等烧退了,那些原本只是在脑子里回荡的“声音”,就变成了眼前这些淡金色的文字。动物心里想什么,文字就同步显现,比单纯的“听”,更具体,也更……有趣。

她后来慢慢“摸索”到,那个亮堂堂的地方,像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小空间。她能“感觉”到里面有一汪水,清清凉凉的,还有一片松松软软的土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她不知道怎么进去,只能在心里“看见”那汪水泛着粼粼的光,像极了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湖面上。

此刻,看着眼前关于“鱼肠”的文字,明薇的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老柳家的,是后厨的一个杂役,手脚不太干净,母亲苏婉提过几次,父亲明砚之却总说“都是府里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他还偷着给自家猫留东西。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几个丫鬟压低了的说话声。

“……听说了吗?方才老太太院里的李嬷嬷来,说……说想把咱们小姐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呢……”

“嘘!小声点!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我也是听柳姨娘身边的春桃说的……说老太太觉得,小姐总不开口,怕是冲撞了府里的气运,尤其……尤其对二小姐不好……”

“二小姐才多大,哪里就轮得到……”

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听不真切了。

但明薇已经“看”到了。

廊下那盆刚抽出新芽的兰草,被丫鬟们的脚步声惊动,心里的“话”也浮了上来:

“又是这些人……说的什么悄悄话……阴沉沉的,晦气……别挡着我晒太阳……虽然今天没太阳……”

明薇的目光,从芭蕉叶上移开,落在了紧闭的院门上。

柳姨娘,柳如眉,是父亲的宠妾,生了个女儿,叫明柔,比她小半年。柳姨娘生得妩媚,又极会讨老太太欢心,连带明柔,也成了老太太跟前的宝贝疙瘩,平日里赏赐不断,连带着柳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都快赶上母亲了。

而她这个“哑小姐”,自然就成了柳姨娘母女和老太太眼中的“瑕疵”。

前几日,她躲在假山后,就“听”见老太太拉着柳姨娘的手,唉声叹气:

“……你说这明薇,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留在内院,看着就让人堵心。柔儿那孩子多机灵,可别被她这姐姐给带傻了。”(老太太心里的话)

柳姨娘当时还假惺惺地劝:“老太太别这么说,大小姐只是……只是开窍晚些。再说,有大小姐在,才显得我们柔儿伶俐呀。”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赶紧送走才好,省得占着嫡女的位置,碍眼得很。等她走了,这府里的好处,还不都是我们柔儿的?”(柳姨娘心里的话)

旁边的明柔,手里攥着老太太给的蜜饯,奶声奶气地说:“祖母,姐姐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柔儿呀?”心里却在“笑”:“哑吧!就是个哑吧!娘说了,她以后什么都得不到!”(明柔心里的话)

那些淡金色的文字,一行行在她眼前闪过,像细小的冰碴,落在她心上。她不懂什么嫡庶,也不懂什么气运,只知道,这些人,不喜欢她。

所以,她更不想说话了。跟心里藏着坏念头的人说话,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听老黑猫惦记鱼肠,看兰草抱怨没太阳。

“小姐,该喝药了。”一个小丫鬟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碗里是黑漆漆的汤药,热气氤氲中,一股浓重的苦涩味弥漫开来。

这是大夫开的“开窍汤”,从她两岁起,就没断过。药很苦,每次喝药,她都要被宋妈抱着,捏着鼻子灌下去,灌完之后,嗓子眼里能苦上大半天。

明薇看见那碗药,小眉头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