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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水经注(1 / 2)

周羽的目光在冯承业瑟缩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冯承业的生死,不该由我来定。”

这话让聚义厅瞬间安静下来。翁同山愣在原地,陆铁锚挠着后脑勺满脸困惑,连瘫在地上的冯承业都停下了啜泣,难以置信地抬头望来。周羽起身走到案前,指尖轻叩桌面,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害船家性命,这笔账该归漕帮算。翁帮主,你说对吗?”

翁同山猛地回过神,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亮光:“世子此言极是!此獠作恶多端,本就该由我等处置!”

“不忙。”周羽抬手示意,“给你两个选择。”他俯身拎起冯承业的衣领,将人掷在翁同山面前,“要么,替惨死的船家报仇雪恨;要么,放了他回秦相府复命,继续做他的鹰犬,往后漕帮生死荣辱,与我无关。”

冯承业连滚带爬地抱住翁同山的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翁帮主饶命!秦相大人不会忘恩负义的!放了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翁同山一脚将他踹开,胸口剧烈起伏。他望着地上十具护卫尸体,又看看周羽沉稳的神色,想起这些年秦相府对漕帮的压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周羽却不再多言,转身整理了下衣袍:“明日巳时,我在乐河府衙备茶,等候翁帮主的答复。”

说罢他朝赵虎递个眼色,赵虎立刻上前按住还想纠缠的冯承业,交给两名漕帮弟子看管。王猛扛起狼牙棒紧随其后,林文轩摇着折扇走在最后,经过沈纤娘身边时,脚步忽然一顿。沈纤娘正低头擦拭案上的血迹,袖中露出半卷《水经注》的扉页,边角处写着几行娟秀的批注。林文轩目光扫过,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沈姑娘对《水经注》倒是颇有研究。”

沈纤娘抬头一惊,连忙将书卷拢在袖中,脸颊微红:“只是闲暇时胡乱翻看,让军师见笑了。”

“不敢。”林文轩笑意温和,语气却带着几分严谨,“只是姑娘批注中尚有几处可商酌。譬如论及湟水与青海湖一段,郦道元着书时未曾亲至西北,仅依《汉书?地理志》转述,实则二者并非相望,湟水尾闾是注入青海湖东南的耳海,而非直接汇入主湖,方位差了近百里。”他抬手轻点沈纤娘袖中露出的书页边缘,继续道:“再看沅水源头那句,姑娘说其出象郡旧地,却未辨‘象郡’疆域在秦汉时有变迁——郦道元所指的‘象郡镡城’,实为汉时武陵郡属地,并非秦代象郡故界,后世因地名沿革混淆,才误将二者归为一处。”

沈纤娘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书卷,指尖泛白。她自幼随父亲研习《水经注》,这些批注是三年来逐字比对、查遍家中藏本才写下的,从未有人能如此精准地指出疏漏。

林文轩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折扇轻摇,语气依旧温和:“还有《水经注?江水》篇中,姑娘注‘滟滪堆在瞿塘峡口’,却忽略了郦道元的记载实有矛盾——他既说滟滪堆‘冬夏出,常为舟害’,又引《益州记》称其‘夏没冬出’,实则因滟滪堆为江心石,冬春水浅时显、夏秋水涨时隐,郦道元未亲见,才将两说并录,姑娘未辨其因,便径自选了一说作注,难免有失偏颇。”

“更别说姑娘援引的戴震校本,”林文轩话锋微转,目光落在书页上的批注落款,“戴氏虽以校勘《水经注》闻名,却常借校勘之名掺入己意。譬如他补注‘济水与黄河交汇’一段,称‘济水过荥阳北,注于河’,实则《水经》原文仅言‘济水出河东垣县东王屋山’,戴氏所补实为后世河道变迁后的情形,并非郦道元原书之意——姑娘依此作注,便等于承了他的误处。”

沈纤娘听得浑身一震,后退半步时差点撞翻身后的烛台。她慌忙扶住烛台,抬头望向林文轩,眼底满是震惊与敬佩——这些细节,连家中藏书颇丰的父亲都未曾提及,眼前这位看似温润的军师,竟能对《水经注》的校勘掌故了如指掌,甚至连不同校本的优劣都分得如此清楚。

月光从厅门斜射进来,落在林文轩握着折扇的手指上,指尖骨节分明,映着烛火泛着暖光。沈纤娘只觉脸颊发烫,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定了定神,屈膝行了个郑重的礼:“军师学识渊博,小女子此前竟未察觉批注中有如此多疏漏,今日得您指点,真是茅塞顿开。”

“姑娘不必多礼。”林文轩抬手虚扶,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稍作停留,随即转身,“姑娘治学严谨,只是校勘需多比勘善本、考辨源流。若往后有疑问,可随时来府衙寻我探讨。”说罢,他迈步跟上周羽等人的队伍,折扇轻摇间,衣袂随脚步微动,渐渐消失在厅门外。沈纤娘还僵在原地,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水经注》的纸页,心里翻涌不止。方才林文轩温和的声音、清晰的条理,还有那双透着学识光芒的眼睛,都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她自幼慕强,尤其敬佩学识渊博之人,此刻望着林文轩离去的方向,眼底渐渐漾起细碎的光芒——那是对智者的敬畏,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悄然萌发的情愫。

“纤娘妹子,发什么呆呢?”陆铁锚凑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军师都走老远了,你还盯着门看?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沈纤娘被他说得脸颊更红,连忙转身去收拾案上的书卷,嘴上却反驳:“别胡说!我只是佩服军师的学识……”话未说完,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聚义厅内,翁同山望着周羽等人的背影,猛地将案上酒坛摔在地上。陶片四溅,酒液浸湿了青砖,他对着冯承业怒喝:“把这狗贼关进柴房,严加看管!”

晚饭时分的运河,早没了白日的喧嚣。银辉从云隙里漏下来,洒在水面上,像把碎银撒了满河,粼粼波光随着水波晃荡,连岸边的芦苇丛都被染得发柔,风一吹,细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倒比聚义厅里的烛火更显静谧。

河面上漂着艘乌篷船,船身刷着浅桐油,在月色里泛着温润的光。船头挂着盏竹骨小灯笼,橘色的光透过纱罩,在水面映出个圆圆的亮斑,像颗坠在水里的小太阳。竹篙斜斜靠在船舷边,船里摆着张矮桌,桌上放着两副碗筷、一碟酱鸭、一碟凉拌藕片,还有个温着米酒的锡壶,热气从壶嘴儿里轻轻冒出来,裹着淡淡的酒香飘在风里。

沈纤娘就坐在船头的小凳上,手里捏着片芦苇叶,轻轻捻着。她穿了件月白粗布裙,裙摆缝着圈小小的芦苇花绣样,在灯笼光下若隐若现;头发没像白天那样束得紧实,松松挽了个垂云髻,只插着支素银簪子,耳坠是两颗圆润的小珍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在脸颊边轻轻晃荡。许是等了会儿,她脸颊泛着淡淡的粉,鼻尖沾了点晚风的凉,却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望着岸边的石板路——直到那道青衫身影出现,她眼里瞬间迸出光来,连忙站起身,朝岸边挥了挥手。

林文轩沿着石板路走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折扇,此刻没打开,随意拢在手里。他换了件更轻薄的青布长衫,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巧的竹纹,月色洒在衣料上,泛着软乎乎的光;墨发用根木簪束着,几缕碎发被晚风拂到额前,倒比白天在聚义厅里的沉稳多了几分温润。看见船头的沈纤娘,他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两步,走到河边,笑着拱手:“沈姑娘约在下至此,不知有何见教?”

“军师快上船!”沈纤娘伸手递过竹篙,声音清脆得像浸了露水的芦苇,“哪有什么见教,就是白天听军师说《水经注》,心里还有好多疑问,想请军师再指点指点。顺便……备了点薄酒小菜,想请军师尝尝我做的酱鸭。”

林文轩接过竹篙,轻轻点在岸边的青石上,借力跳上小船。船身轻轻晃了晃,他倒稳得很,顺势坐在沈纤娘对面的小凳上。沈纤娘立刻拿起竹篙,动作利落地点在水里,“吱呀”一声,小船缓缓离开岸边,朝着河中央漂去。竹篙划过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在灯笼光下像撒了把碎星。

等船漂到河中央,沈纤娘才放下竹篙,任由小船随着水波轻轻荡着。她端起锡壶,给林文轩倒了杯米酒,酒液泛着淡淡的琥珀色,还冒着热气。“军师,”她忽然弯起眼睛,语气里带了点俏皮,“您就真敢一个人来?这运河夜里可不太平,万一……我这是艘贼船呢?”林文轩刚端起酒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纤娘。灯笼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底的笑意,连耳尖的珍珠都晃得更欢了。他放下酒杯,拿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扇面“竹露松风”四字在灯光下隐约可见,语气认真却又带着几分温和:“在下倒不觉得是贼船。能为春桃夏荷握着船桨掉眼泪,说‘要让她们再笑出声’的姑娘,怎会开贼船?能在《水经注》的页边圈点出古运河改道的痕迹,连郦道元没注清的渡口位置都较真的姑娘,怎会开贼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纤娘放在桌角的帕子上,“能看见老船工扛着货绳吃力,悄悄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还帮着扶货箱的姑娘,怎会开贼船?能在码头看见流浪的小猫,特意留着鱼干喂它的姑娘,又怎会开贼船?”

这几句说得温柔,沈纤娘的脸颊瞬间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连手里的酒壶都差点没拿稳。她低头抿了口米酒,才敢抬眼看向林文轩,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声音也软了些:“军师……您白天在聚义厅里,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不然怎么知道我做过这些事?”

这话一问出口,林文轩倒愣住了。他原本只是随口举例,没想着会被这么问,耳尖竟悄悄泛了点红。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只是恰巧看见”,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别扭。最后只好拿起酒杯,仰头喝了大半杯米酒,酒液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压下那点尴尬——喉结动了动,他才含糊道:“只是……恰巧留意到罢了。”

沈纤娘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笑声落在运河里,伴着水波晃荡,连月色都好像更软了。她拿起筷子,夹了块酱鸭放在林文轩碗里:“军师别光顾着喝酒,尝尝这酱鸭,是我用运河里的芦苇穗熏的,跟城里卖的不一样。”

林文轩低头看着碗里的酱鸭,外皮油亮,还带着淡淡的芦苇香。他拿起筷子,轻轻咬了一口,肉质酥软,咸香里带着点甜,果然比寻常酱鸭更有滋味。而沈纤娘就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着他,灯笼光里,她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连晚风都好像裹着甜甜的酒香,绕在两人身边。手里那把折扇,此刻静静放在桌角,倒像是这月夜温情里,一抹恰到好处的清雅注脚。

锡壶里的米酒又见了底,灯笼光在两人脸上晃着暖融融的光,运河的晚风裹着水汽,吹得人酒意微醺。沈纤娘捏着空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轻声先开了口:“军师,我其实是江南苏州商户之女,家里世代做绸缎生意,父亲的商船曾跑遍运河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