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线,无形,却重若千钧。
言辙的脚步踏上码头湿滑的木板时,仿佛拖拽着整座岛屿的沉重记忆。
老渡收了桨,浑浊的眼珠在渐沉的暮色里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身子,将缆绳系在满是苔藓的木桩上,动作慢得像一场默剧。
码头上只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笔直如枪,融在愈发浓稠的夜色里,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码头的一部分。
他没有带任何武器,双手垂在身侧,但言辙的目光却被他摊开的左手掌心死死吸住。
那里刻着三道已经愈合的浅痕,皮肉翻卷过的痕迹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辨——短、短、长。
是追迹者。
言辙的心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回来取一盏灯,却撞上了这座城市的新王。
追迹者没有看言辙,也没有看他身边的苏沁,他的视线越过他们,望向身后那片墨蓝色的海。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被海风打磨过的砂石,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质感。
“今晚,全城要踩一次无声的拍。”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个无声的开关被按下,整座城市骤然变了调。
最先响起异动的是远处山腰的市立医院。
顶楼的重症监护病房里,一个心律衰竭、依靠起搏器维持生命的老人,原本涣散的瞳孔忽然聚焦。
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用指节在自己单薄的胸口上,随着监护仪上“滴、滴、滴”的声响,轻轻敲击。
他的敲击并非模仿,而是应和,仿佛在与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进行最后一次对话。
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沉重而绵长,完美地与心跳的波峰重合。
紧接着,是城西的寄宿中学。
晚自习的铃声早已响过,教室里却无一人翻动书本。
学生们像被集体催眠,个个挺直了脊背,右手握着笔,以一种诡异而整齐的频率,用笔尾敲击着桌面。
没有鼓点,没有号令,千万支笔的起落却精准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节拍器,在寂静的教学楼里汇成一股奔流的暗潮——嗒、嗒、哒——
城南的菜市场,早已过了收摊的时辰,却依旧灯火通明。
一个正在收拾摊位的妇人,停下了擦洗案板的动作。
她拿起手边的铁铲,对着那口用了半辈子的黑铁锅,眼神空洞地敲击起来。
锅沿、锅底、锅柄,每一次碰撞都发出不同的音色,但节奏却从未改变。
随着她的敲击,排水沟的铁栅栏下,一只只通体漆黑、背生薄翼的甲虫涌了出来。
它们对腥臭的厨余垃圾视而不见,只是随着那“铿、铿、锵”的节拍,整齐划一地振动着翅翼,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嗡鸣。
节奏虫。
言辙心头一凛。
这种东西,只会被最纯粹、最统一的律动所吸引。
无人组织,无人号召,从医院病榻到学校课桌,从喧嚣市场到静谧街巷,整座城市在这一刻化作了一台巨大而精密的共鸣器。
每个人都成了乐手,用手边的任何东西,甚至用自己的身体,演奏着同一首无声的乐曲。
那节拍无处不在,钻入骨髓,撼动灵魂,却偏偏在空气中听不到一丝声响,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震动。
言辙拉着苏沁,穿过一条条被诡异节奏统治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铁皮舞场边缘。
这里曾是他的起点,也是他被遗忘的地方。
舞场中央,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小光。
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九支粗大的白色蜡烛插在地上,摆成一个完美的圆环。
追迹者不知何时已站在圆环之外,身后跟着数十个神情肃穆的男女,他们是新节奏的核心。
追迹者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
“咚。”
一声闷响。
不是来自他的手,而是来自所有围立着的人。
他们同时伸出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同鼓槌,轻轻叩击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
三声一节,短、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