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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篇 瘴疠鬼影录(1 / 2)

序章:入瘴

时维大明宣德九年,公元1434年,夏末秋初。

自京城一路南下,已近两月。陈文远的双脚早已磨破,裹伤的布条浸透了汗水和尘土,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他骑着的瘦马也早已不复当初在京城驿站挑选时的精神抖擞,如今形容枯槁,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毙在荒野之中。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本是应福建布政使司之邀,前往福州府担任一名幕僚,协助处理地方文书。福建地处东南沿海,气候湿热,路途遥远,本非他所愿。奈何家道中落,京中生计维艰,一封来自远方的聘书,便成了他眼前的唯一希望。他辞别了老母和幼妹,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与忐忑,踏上了这漫长的南行之路。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骨感。出了江西地界,进入福建境内,那湿热的空气便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人喘不过气。更要命的是,一种名为“瘴疠”的传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敲打着他的神经。早在出发前,同乡的前辈便曾面色凝重地告诫过他:“闽地多瘴,尤以夏秋为甚。那瘴气无形无质,却能杀人于无形。染上者,或寒热交作,或昏迷不醒,不出数日,便会化作一具枯骨。”

起初,陈文远只当是危言耸听。他自幼饱读诗书,略通医理,深知瘴气多为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草木腐烂所生之毒气,避其锋芒,小心在意,未必不能安然度过。但随着旅程的深入,他才真正体会到前辈话语中的恐惧。

越往南走,山林越发茂密,道路也愈发崎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阳光难以穿透浓密的树冠,即使是正午时分,林间也显得昏暗阴沉。偶有山风吹过,带来的并非清凉,而是一种粘稠、闷热的气息,吸入肺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爬行。

同行的人越来越少。最初还有七八个挑夫、仆役和一名向导,如今只剩下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挑夫,以及那位沉默寡言、经验丰富的老向导——当地人称为“山猴子”的阿福。他们行进的路线,也尽量避开人烟,专挑那些人迹罕至的山路,据说这样能减少遭遇瘴气的机会。

这天傍晚,他们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更为广袤的原始丛林,林中雾气缭绕,看不真切深浅。阿福勒住马头,指着前方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声音沙哑地说:“公子,前面就是‘鬼哭林’了。穿过这片林子,再走一天,就能看到闽江,顺流而下便是福州城了。今晚,我们恐怕要在林子边上找个地方歇脚了。”

陈文远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丛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鬼哭林”?这名字就透着一股不祥。他看了一眼身后同样面露惧色的挑夫,点了点头:“好,就在林边扎营。阿福叔,你可知道这林子为何叫鬼哭林?”

阿福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传说……林子里瘴气最重,尤其到了夜里,会听到有人哭泣、哀嚎的声音,像是冤魂厉鬼在哭嚎。还有人说,林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专吸活人的精气……”

“莫要胡说!”另一个挑夫忍不住打断道,但声音里却充满了恐惧,“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瘴气作祟罢了。赶紧扎营吧,天快黑了。”

尽管口中否认,但挑夫加快手脚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内心。陈文远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虽不信鬼神之说,但这连日来的疲惫、湿热的折磨,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早已让他身心俱疲。他甚至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劲——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太阳落山,林间的湿气加重,他便觉得一阵阵发冷,起初只是轻微的寒意,后来竟如同浸入冰窟,牙齿也开始打颤。而到了下半夜,寒意退去,又变得燥热难当,浑身如同火烧,头痛欲裂,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他的太阳穴。

他暗自思忖,这莫非就是前辈所说的疟疾?也就是俗称的“打摆子”?《黄帝内经》有云:“疟之始发也,先起于毫毛,伸欠乃作,寒栗鼓颔,腰脊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痛如破,渴欲冷饮。”这与他的症状何其相似!只是这症状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凶猛,难道真的是中了瘴疠之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得吓人。他让挑夫取来水囊,喝了几口凉水,试图压下体内的燥热。夜幕降临,森林深处传来各种虫鸣和不知名的鸟叫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诡异。山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真的有几分像人的呜咽。

挑夫们匆匆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草棚,勉强可以遮风挡雨。他们生起一小堆篝火,火焰跳动着,在黑暗中投下摇曳的光影,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森。两个挑夫紧紧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显然不仅是害怕寒冷。

陈文远靠在一棵大树下,盖着湿漉漉的薄毯,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热交替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他蜷缩起身子,牙齿咯咯作响。恍惚中,他似乎看到周围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冰冷而恶意。他还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如泣如诉,仿佛就在耳边,又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

“阿福叔……”他低声呼唤,声音嘶哑。

老向导阿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公子,喝点这个吧。是我自己配的草药,或许能有点用。”他递过瓷瓶。

陈文远接过,闻到一股浓烈的苦涩气味,犹豫了一下,还是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瞬间驱散了一些寒意,但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的灼烧感。

“这是什么药?”陈文远问。

“山里的土方子,主要是用常山、青蒿之类的草药,听说对寒热往来有些效果。”阿福叹了口气,“这鬼哭林的瘴气太厉害了,连我在这山里跑了半辈子,每次进来都得小心翼翼。公子你身子骨单薄,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陈文远心中一沉。难道自己真的要命丧于此?他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母亲和妹妹,想起了临行前的嘱托,不禁悲从中来。

夜色渐深,寒热交替愈发剧烈。陈文远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也变得光怪陆离。篝火的光芒似乎在扭曲,树影婆娑,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渐渐化为一阵凄厉的女子尖啸。

“救命……谁来救救我……”

一个幽怨、悲伤、带着无尽痛苦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陈文远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他发现自己仍在原地,篝火依旧跳跃,挑夫们还在沉睡(或者说是昏厥)。那尖啸声消失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随后的燥热却更加严重。

他感觉自己浑身滚烫,皮肤像是被火烤着,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气。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草棚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定睛看去,只见浓重的夜色里,一个模糊的、纤细的、几乎透明的人影,缓缓地飘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一身破旧的、早已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衣裙。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苍白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实体,如同烟雾一般,边缘在微微扭曲晃动。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飘到篝火旁,那微弱的火焰似乎对她毫无影响。

陈文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他想大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逃跑,但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动弹不得。

那女鬼(如果那真是鬼的话)飘到他身边,停了下来。陈文远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刺骨寒意,比他体内的疟疾寒热更加阴冷彻骨。一股混合着腐叶、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阴风,随着她的靠近而弥漫开来。

他看到她抬起一只同样苍白、近乎透明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乌黑尖锐。那只手缓缓地、缓缓地,伸向他的额头。

“不……”陈文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就在女鬼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的刹那——

“咳咳……公子?公子你醒醒!”

一个焦急的声音将他唤醒。

陈文远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草棚里,天已经蒙蒙亮了。阿福叔正蹲在他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旁边还守着一个挑夫,另一个则不知去向。

“我……我怎么了?”陈文远声音干涩,脑子一片混乱。昨晚那恐怖的景象,那冰冷的鬼影,是真的吗?还是疟疾高烧下的幻觉?

“你发高烧,说胡话,还浑身抽搐,可吓坏我们了。”阿福叔递过一个水囊,“快喝点水。昨晚那个挑夫也病倒了,烧得跟你说胡话一样,我让他守着火堆,看看能不能熬过去。”

陈文远接过水囊,喝了几口,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依然滚烫,但那种忽冷忽热的剧烈交替似乎暂时停止了,只剩下持续的虚弱和高热。

“昨晚……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陈文远犹豫地问道。

阿福叔叹了口气,表情凝重:“公子,你是不是看到……一个穿着破衣服的女人影子?”

陈文远心中一凛:“你也看到了?”

“没有看到。”阿福叔摇了摇头,“但我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她说……她说‘我好冷,我好饿,我好恨’……”老向导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林子里的瘴鬼,最是凶厉。尤其是那些枉死在这里的女子,怨气最重,化为瘴鬼,专门引诱活人,吸取他们的精气,好让自己解脱。”

陈文远听得遍体生寒。看来昨晚并非幻觉,而是真的撞上了这“瘴疠鬼影”。他昨晚感觉到的寒意和燥热,难道就是这鬼影作祟的结果?

“那……另一个挑夫呢?”陈文远想起了那个守着火堆的同伴。

阿福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天快亮的时候,我过去看他,发现他……他已经没气了。身体冰冷,跟……跟被冻住了一样,可脸上却还带着惊恐的表情。”

又一个同伴丧命。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陈文远。他环顾四周,这片看似平静的林边空地,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浓密的树林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巨兽,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无形的恶意。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陈文远挣扎着想要起身。

“走不了。”阿福叔摇了摇头,“公子你现在的身子,还撑不住长途跋涉。而且,这瘴气白天相对薄弱,但并未完全散去。我们必须等到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才有一线生机穿过前面的‘迷雾峡’。那是进入闽江流域前最后一段险途。”

陈文远只能暂时放弃离开的念头,心中却充满了绝望。他靠在铺垫上,看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听着林间不时传来的怪异声响,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他知道,自己正被困在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身边潜伏着一个无形的、以恐惧和生命为食的敌人——那名为“瘴疠”的鬼影。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寄希望于自己残存的意志和对生的渴望,以及老向导口中那渺茫的“阳气最盛”的时机,已一无所有。

第一章:寒热交迫

接下来的大半天,陈文远是在时断时续的高烧和寒冷中度过的。疟疾的症状如同潮汐般反复侵袭着他的身体。一阵阵剧烈的寒战让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而寒战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如同置身熔炉般的酷热,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昏睡状态,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在清醒的间隙,他能感觉到阿福叔一直在身边忙碌。老向导沉默寡言,但行动却很利索。他去林子里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和草药,回来后用带来的小铁锅熬煮成稀薄的汤汁,一点点喂给陈文远。他还用湿布擦拭陈文远的额头和身体,试图帮他降温。

陈文远醒来时,常常看到阿福叔坐在不远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老向导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异常锐利。陈文远知道,这位经验丰富的山民,是他们此刻唯一的依靠。

“阿福叔……”一次短暂清醒时,陈文远低声问道,“这……疟疾,真的……这么厉害吗?”

阿福叔转过头,看着他苍白的脸,沉声道:“公子,这不是普通的疟疾。寻常疟疾,一年四季都可能发作,症状也相对缓和些。但这林子里的瘴疠引发的疟疾,是鬼魅作祟,凶险万分。它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吸取人的精气神,若不及时驱除,不出三日,便会油尽灯枯。”

“鬼魅作祟……”陈文远想起昨晚那冰冷的鬼影,不寒而栗,“难道……真的没有法子对付它们吗?”

阿福叔沉默了一下,说道:“山里人有些土办法。比如佩戴雄黄、朱砂,或者焚烧艾草、菖蒲,据说能辟邪。还有些地方会请巫师跳大神,做法事驱邪。但这些……对真正的深山厉鬼,效果甚微。”

他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对付这种吸人精气的瘴鬼,有一种东西或许有用——那就是‘黑驴蹄子’。据说此物至阳至刚,能克制阴邪之物。但我在这山里多年,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

黑驴蹄子?陈文远心中一动。这在志怪小说和民间传说中确实是常见的驱邪物品,尤其是在对付僵尸一类阴邪之物时。但他从未想过会在现实中用到。而且,黑驴蹄子何处去寻?他们此刻身处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那……常山、青蒿……那些草药呢?”陈文远又问。他想起了阿福叔昨晚给他喝的苦涩药汁。

“那些草药对付寻常山岚瘴气或许有效,但对这种瘴鬼引发的疟疾,效果不大。它们能暂时压制一下症状,却无法根除病根,更无法驱散鬼魅。”阿福叔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陈文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看来,无论是求医问药,还是依靠这些山野偏方,都难以摆脱眼前的困境。他唯一的优势,似乎只有自己还算清醒的头脑和对生存的强烈渴望。

傍晚时分,林间的雾气变得更加浓重,寒意也随之加重。白天稍微退去的疟疾寒热再次袭来,而且比昨天更加猛烈。陈文远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被打碎重组一般,痛苦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看到,阿福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在火堆旁,而是独自一人走进了林边的黑暗中。老向导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腰间还别着一个火折子和一些奇怪的、用兽骨和羽毛串成的护身符。

“阿福叔,你要去哪里?”陈文远挣扎着问道。

“我去林子边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顺便……看看能不能捡到点有用的东西。”阿福叔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已经走远了。

陈文远心中有些不安。让老向导独自进入这片诡异的森林,实在太过冒险。但他此刻自身难保,连坐起来都费劲,根本无法阻止。

夜色再次降临,林中的哭声和呜咽声似乎也比昨天更加清晰。陈文远躺在铺垫上,承受着一轮又一轮寒热的煎熬。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他听到了林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阿福叔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和……愤怒?

“什么东西!滚出来!”

随后是一阵模糊的打斗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攻击阿福叔。接着,阿福叔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受了伤。

陈文远心中大急,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停了下来。阿福叔喘息着走了回来,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腰间别着的骨制护身符断了一根,脸上还多了一道被抓伤的血痕。

“阿福叔,你受伤了!”陈文远急道。

“没事,小伤。”阿福叔摆了摆手,走到篝火旁坐下,将一样东西扔在陈文远面前。

陈文远定睛一看,那是一小块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形状有些像蹄子,却又显得有些干瘪萎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黑驴蹄子?”陈文远惊讶地问道。

“嗯,在林子深处一个破败的山神庙旁边捡到的。”阿福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看来传闻不虚,这鬼哭林里,果然有脏东西。刚才……应该是撞见了一只成了精的山猫,或者别的什么野物,被我用刀赶跑了。”

他拿起一块布,沾了些水,小心地擦拭着那块黑驴蹄子。“希望这东西真能有点用吧。等天亮了,我们尽快穿过迷雾峡。此地不宜久留。”

有了这块传说中的驱邪圣物,陈文远的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他将那黑驴蹄子放在枕边,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虽然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有效,但至少给了他一点心理安慰。

这一夜,陈文远依然被疟疾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他没有再看到那个冰冷的鬼影。或许是黑驴蹄子的作用,或许是阿福叔回来后,那鬼物有所顾忌。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枕边那块小小的黑驴蹄子,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温暖的气息,将他从彻骨的寒意中稍微隔离开来。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另一个挑夫已经丧命,阿福叔也受了伤。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程,却也是最危险的一段路——迷雾峡。

第二章:迷雾峡惊魂

第二天中午,太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投下较为强烈的光芒。林间的雾气虽然依旧存在,但似乎比清晨淡薄了一些。阿福叔检查了一下陈文远的状态,眉头紧锁。他的高烧似乎没有明显减退,精神依旧萎靡不振。

“公子,我们必须走了。”阿福叔说道,“再耽搁下去,恐怕更难走出去了。”

陈文远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用尽力气,支撑着从铺垫上爬起来。身体虚弱得厉害,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阿福叔扶住了他,并将那把砍柴刀递给了他。

“公子,你拿着这个防身。跟紧我,不要走丢。”

两个挑夫中的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也因为染上了轻微的瘴气(或者说疟疾),虽然不像陈文远那么严重,但也虚弱不堪,只能勉强跟着他们走。于是,三人(加上一匹同样奄奄一息的马)便组成了这支临时的、前途未卜的队伍,向着所谓的“迷雾峡”进发。

所谓的路,早已被茂密的植被覆盖,只剩下依稀可辨的痕迹。阿福叔在前头带路,挥舞着砍柴刀披荆斩棘。陈文远和另一个挑夫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跟在后面。那匹瘦马更是步履蹒跚,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

越往里走,林子越发显得阴森诡异。参天古树的枝桠扭曲缠绕,如同鬼爪。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林间弥漫的阴冷气息。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更为浓密的雾气。那雾气并非乳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青灰色,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树林之间,能见度不足十步。这就是阿福叔所说的“迷雾峡”。

“大家小心!”阿福叔停下脚步,声音严肃,“进入这里,一定要跟紧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慌乱,不要偏离我走过的路线。这里的瘴气最重,而且……里面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罗盘,但指针不停地乱转,根本无法辨别方向。看来,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向导,面对这迷雾峡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青灰色的迷雾之中。瞬间,四周变得异常安静,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

雾气湿冷粘稠,很快就开始打湿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寒意再次袭来,陈文远打了个哆嗦,体内的疟疾似乎又要发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黑驴蹄子,那块小小的蹄子摸上去依旧冰冷,却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慰藉。

“阿福叔,这雾……”陈文远低声问道。

“这雾有问题。”阿福叔的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沉闷,“它不仅能迷惑人的方向感,还能影响人的心智,勾起人心中的恐惧和欲望。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守住心神!”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阿福叔突然停了下来,举起手示意停止前进。

“怎么了?”陈文远紧张地问。

“前面……有东西。”阿福叔的声音很低沉。

陈文远屏住呼吸,努力向前望去,但浓雾遮挡,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听到阿福叔砍柴刀在地上轻轻敲击的声音,以及他自己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

突然,一阵细微的、如同丝绸摩擦般的“沙沙”声从左侧传来。紧接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雾气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她梳着两条小辫,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他们,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她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离地面约半尺高的空中,一动不动。

“鬼……鬼啊!”那个还能勉强行走的挑夫吓得怪叫一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陈文远也吓得不轻,但他强忍着恐惧,握紧了黑驴蹄子。他看得分明,那小女孩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传说中厉鬼的凶煞之气,反而……更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的孤魂。

阿福叔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没有立刻挥刀,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恐,只是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小女孩。

“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会在这里?”阿福叔沉声问道,声音在雾中回荡。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歪了歪头,嘴角的笑容更甜了,那笑容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缓缓地抬起一只小手,指向陈文远的方向。

“公子……救我……”一个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直接在陈文远的脑海中响起。

陈文远心中一震。这声音充满了哀求和无助,与他之前听到的那个充满怨恨的女鬼声音截然不同。

“阿福叔,她……”陈文远看向老向导。

阿福叔却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别信她!瘴鬼最擅长变化,化作弱小无辜的模样,引人同情,趁人不备吸取精气!”

那白衣小女孩似乎听到了阿福叔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郁。她的小脸开始扭曲,眼睛里流出两行黑色的血泪。

“嘻嘻嘻……”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从她口中发出,不再是小女孩的声音,而是充满了恶意和疯狂。“你们闯入了我的地盘!都要死!都要死!”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突然变得凝实了一些,周身开始弥漫出浓郁的黑气。她伸出苍白的小手,指甲瞬间变得又长又黑,如同鹰爪般抓向离她最近的挑夫。

那挑夫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无力反抗。眼看就要被那鬼爪抓中——

“孽障!休得猖狂!”阿福叔大喝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糯米撒向白衣女鬼。

“滋啦——”如同热油碰上冷水,糯米接触到女鬼身体的瞬间,冒起阵阵白烟,发出刺耳的声响。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身上的黑气被糯米驱散了不少。

趁着这个机会,阿福叔从腰间抽出一条红色的布条,上面似乎也用朱砂画着什么符文。他猛地将红布条甩向女鬼,喝道:“疾!”

红布条如同有生命般,准确地缠绕在了女鬼的身上。女鬼挣扎着,想要挣脱,但红布条越收越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的身体在红布条的束缚下开始变得虚幻、透明。

“救我……救救我……”她依旧在发出哀求,但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陈文远看着眼前这恐怖而诡异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所谓的“瘴鬼”,生前或许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这险恶的瘴疠之地枉送了性命,死后化为厉鬼,困于此地,不得超生,心中充满了怨恨。

阿福叔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动作停顿了一下,但随即还是咬了咬牙,加大了念咒的声音:“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妖魔鬼怪,速速退散!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个“令”字出口,红布条猛地爆发出一道微弱的红光。白衣女鬼发出一声最后的长啸,身体如同被撕裂般,化作无数黑色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地上一些散落的糯米和那根被烧焦了一点的红布条。

周围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浓重的雾气和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那个瘫倒在地的挑夫瑟瑟发抖,几乎晕厥过去。陈文远也心有余悸,握着黑驴蹄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福叔……”陈文远低声道,“她……她好像真的很痛苦。”

阿福叔叹了口气,表情复杂:“或许吧。但瘴鬼就是瘴鬼,无论生前如何,一旦化为厉鬼,便会带来灾祸。我们若不除去她,下一个遭殃的可能就是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们继续前行,但气氛更加凝重了。刚才的遭遇让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片迷雾峡的凶险。不仅有具象的鬼影,更有无孔不入的瘴气和能影响心智的迷雾。

没走多久,陈文远又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寒意。这次的疟疾发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幻觉。

他看到自己回到了京城,看到了母亲和妹妹。她们站在门口,笑着向他招手。母亲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娘好想你……”妹妹则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留了好吃的……”

陈文远心中一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拥抱她们。

“公子!清醒点!”阿福叔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陈文远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差点撞到一棵树上。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刚才那温馨的场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周围阴森的雾气和阿福叔焦急的脸。

“是……是幻觉……”陈文远声音颤抖。

“我知道。是瘴气在影响你的心神!”阿福叔说道,“快,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陈文远不敢怠慢,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但他体内的寒热交替却更加严重了,仿佛有一冰一火两条毒蛇在他体内撕咬。

他看到前方的雾气中,似乎又出现了什么东西。这一次,不是孤魂野鬼,而是一群……扭曲的人影?

那些人影佝偻着背,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在空中漂浮着。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脸上毫无表情,双目空洞无神,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们似乎没有实体,身体在雾气中不断变形、扭曲,如同流动的墨汁。

“瘴……瘴尸?”阿福叔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恐惧,“是以前死在这里的人,怨气不散,被瘴气侵蚀,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群“瘴尸”似乎感应到了活人的气息,开始缓缓地向他们飘来。他们移动的速度不快,但数量不少,足有二三十个,将他们的去路完全堵死。

“怎么办?”陈文远绝望地问道。黑驴蹄子在他手中依旧冰冷,但他不知道这块小小的蹄子能不能对付这么多诡异的尸体。

阿福叔握紧了砍柴刀,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色:“跟他们拼了!挡住他们,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率先冲了上去,挥舞着砍柴刀,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瘴尸。然而,他的刀砍在瘴尸身上,却如同砍在棉花上一般,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让那瘴尸的动作顿了一下。

更多的瘴尸伸出了干枯、惨白的手臂,抓向阿福叔。阿福叔左躲右闪,险象环生。他身上的伤口被瘴尸碰到,立刻开始红肿溃烂,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阿福叔!”陈文远看得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挑夫突然怪叫一声,竟然主动朝着一个瘴尸扑了过去,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那瘴尸腐烂的手臂上!

“啊——!”挑夫发出痛苦的嚎叫,但他的牙齿竟然深深地嵌进了瘴尸的皮肉里,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被咬的瘴尸似乎吃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甩开了挑夫。挑夫摔倒在地,身上被抓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伤口同样迅速红肿溃烂。

但与此同时,其他的瘴尸似乎被同伴的惨叫吸引,纷纷转向了那个受伤的挑夫。阿福叔趁着这个空档,喘了口气,焦急地对陈文远喊道:“公子!快走!不要管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出路!”

陈文远犹豫着,他不能抛下阿福叔不管。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惨烈,他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阿福叔!你撑住!”陈文远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瘴尸,又看了一眼被困住的阿福叔和那个受伤的挑夫,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试图冲开一条血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两边的瘴尸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往前跑,手中的黑驴蹄子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突然,他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摔去!

第三章:疫村魅影

“啊——!”

陈文远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骨头都快散架了。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败不堪的村落之中。这里的房屋大多是茅草搭建,早已倒塌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是残垣断壁,被茂密的藤蔓和杂草所覆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烂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迷雾峡中奔跑,怎么会突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手臂和腿上还有几道被瘴尸抓伤的痕迹,火辣辣地疼。但他体内的疟疾寒热似乎暂时停止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

“有人吗?”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几声不知名动物的嚎叫。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这个村落比他想象的要大,但处处都透着一股死寂和不祥的气息。街道上散落着破碗、烂掉的家具,还有一些……不明的骸骨。

走了没多久,他看到前方似乎有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像是一座祠堂。祠堂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两张早已褪色发黄的符纸,上面的朱砂字迹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到“驱邪”、“镇鬼”之类的字样。

陈文远心中一动,或许这里还有人活着?他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敲门声在寂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人回应。

他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声音响起。

祠堂内部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香烛味和霉味。中央摆放着几排落满灰尘的牌位,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墙壁上残留着一些褪色的壁画和对联,内容多是祈求平安、驱邪避凶之类的。

在大厅的正中央,设有一张供桌,上面放着一个早已熄灭的长明灯,还有一个空空的香炉。

看起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陈文远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他找了个角落,靠着柱子坐下,想要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似乎是从祠堂的后院传来的。

“有人吗?”他再次喊道,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黑驴蹄子。

声音消失了。

陈文远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着后院走去。后院同样荒芜不堪,杂草丛生,只有一口枯井和几间坍塌的偏房。

声音似乎是从一间偏房里传来的。那间房的窗户用木板钉着,只留下一条缝隙。

陈文远屏住呼吸,悄悄地靠近那间屋子。他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哭泣声。

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充满了悲伤、绝望和无助。

陈文远心中一动。难道这里还有人活着?而且听起来像是个年轻女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了那间偏房的房门。

房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屋内的光线很暗,陈文远适应了一下,才看清里面的景象。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和一个歪倒的衣柜。而在那张木床上,赫然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女子面朝墙壁,蜷缩在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正是那哭泣的来源。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但陈文远能隐约看到,她的身体似乎在轻微地颤抖着。

“姑娘?你没事吧?”陈文远试探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