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考场内，时间像被拉扯的胶体，黏稠而漫长。
墙上的时钟，秒针每一次“咔哒”的跳动，都像一记小小的锤子，敲在每个考生紧绷的神经上。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四十分钟，教室里除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再无他音。
彦宸停下了笔。
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过去数周积压的所有疲惫。他将自己的卷子从头到尾又快速扫视了一遍，确认每一个空白处都已被填满，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他那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在政治这种需要大量文字论述的卷面上，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尘埃落定的微笑。然后，在全班同学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文具，从容不迫地走向讲台。
监考老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年女教师，她接过彦宸的卷子，目光下意识地一扫，眼中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这份卷面，干净得像打印出来的模板，字迹俊秀有力，布局井井有条，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她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字很漂亮。”
“谢谢老师。”彦宸轻声回应，随即转身，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中，像一位提前结束战斗的将军，第一个走出了考场。
他这番潇洒利落的操作，瞬间打破了考场内固有的节奏。压抑的气氛中，开始出现一丝浮躁的骚动。几分钟后，第二个、第三个沉不住气的学生也陆续起身交卷，仿佛一场奔向解放的连锁反应被提前引爆。
张甯听着身边不断响起的、椅子被拉开的细微声响，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原本的计划是坐到最后一秒，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一种对知识的敬畏和对完美的偏执。但此刻，她知道，那个在外面等她的家伙，一定像只焦躁的、等待开饭的大型犬。她将最后一道题的答案又默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终究还是放弃了再检查一遍的念头。
她抬头看了看挂钟，还剩五分钟。
算了，就当是……为他破一次例吧。
于是，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张甯也将卷子叠好，起身交卷，平静地走出了那个她战斗了整整三天的“牢笼”。
教学楼里已经恢复了喧闹，走廊上、楼梯间，到处都是如释重负的学生。张甯没有停留，径直穿过人群，向校外走去。深秋的阳光温暖而和煦，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自由的味道。
她走到校门前那条熟悉的街道，正要拐过那个转角时——
一个脑袋猛地从墙后探了出来，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刻意压低了嗓门的“呦吼！”
张甯被吓了一跳，随即看清了彦宸那张笑得无比灿烂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份持续了三天的紧绷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呦吼”里，烟消云散。
“交卷那么早？”她走上前，眼里的笑意还未散去，但语气里却带上了她标志性的、学霸式的担忧，“你检查了吗？”
“当然！”彦宸拍着胸脯，一脸“你还不信我”的表情，“我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确认了，保证都填了，都答了！至于检查嘛……”他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理直气壮的歪理，“自己写的答案，怎么可能检查出有什么错误嘛！”
这番话成功地把张甯逗乐了，她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这套说辞。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最后的、仪式性的确认：“要对答案吗？”
“不要！”彦宸想都没想，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那反应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现在就算发现有错，也改不了了，纯属给自己添堵，还影响今天晚上的心情！”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神秘的、计划通的笑容：“我跟俺娘说了，今天不回家吃饭，直接回我的‘小窝’。”
张甯的心，随着他这句话轻轻一跳。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双亮得惊人的、满是期待的眼睛，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也跟我妈说了，”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晰而坚定，“今天考完试放松一下，可以晚点回家。”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下一刻，彦宸几乎是原地蹦了起来！
“GoGo！”他兴奋地挥了一下拳头，那股压抑了数周的能量，此刻终于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他一把抓住张甯的手腕，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他的声音在喧闹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充满活力的尾音。
他们的战役已经结束，而他们的庆典，现在才刚刚开始。
两人的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十指相扣，掌心温热。彦宸的手指修长有力，将她微凉的手指包裹其中，传递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度。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而是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路说说笑笑，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他们的背景板。
“喂，你慢点！”张甯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忍不住嗔怪道，“急着去赶考啊？”
“比那还急！”彦宸头也不回，声音里满是笑意，“再晚一点，好位置就没了！”
“位置？什么位置？”张甯被他搞得一头雾水，“我们不是去影城吗？”
她记得暑假里几次看电影不都是去的影城吗？
彦宸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在一个路口停住，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你这就不懂了吧”的神秘表情。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个挂着霓虹灯招牌的地方，那招牌在黄昏的暮色中闪烁着暧昧又复古的光。
“影城？”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属于资深影迷的骄傲，“影城里放的都是些老掉牙的片子，或者根本上不了台面的烂片。真正的好东西，最新的、最劲爆的，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第一时间看到。”
张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一个规模不小的录像厅。门口人来人往，大多是些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脸上都带着和彦宸如出一辙的兴奋和期待。门口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放映的片目，最顶上用加粗的红字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今日主打：香港最新催泪巨作——《天若有情》”
“录像厅？”张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和好奇。对她这样的好学生而言，这种地方和街机厅一样，都属于“禁区”的范畴。
彦宸指着门口那张巨大的宣传画，像个献宝的孩子，兴奋地对张甯说：“就是这个！刚在香港上映没多久，老板神通广大才搞到的带子！据说看哭了一票人！”
那是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电影海报。画面上，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礼服的英俊男人，正骑着一辆重型机车，他的身后，是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紧紧抱着他的美丽女孩。婚纱的裙摆在风中飞扬，男人的眼神桀骜不驯，女孩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凄美的幸福。背景是燃烧的火焰和无尽的黑夜，海报上方，用鲜红的艺术字写着片名——《天若有情》。
画上的那个男人，正是风头正劲的刘德华。
他年轻的脸庞棱角分明，英气逼人，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星辰和风暴。即便是印刷在粗糙的海报纸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混杂着青春荷尔蒙与悲情宿命感的帅气，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少女心跳加速。
“刘德华……”张甯几乎是下意识地，情不自禁地轻声赞叹了一句，“好帅啊！”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身旁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
她转过头，只见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彦宸，此刻正垮着一张脸，嘴角向下撇着，眼神幽怨地盯着那张海报，活像一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大狗。那副委屈又吃醋的模样，简直要把“我不开心”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张甯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连天王的醋都吃？
张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那点对录像厅的疑虑也烟消云散。她反手拉住他，将他拽到那张巨大的海报前，让他和画上的刘德华并排站着。她伸出手，煞有介事地在他和海报上的刘德华之间来回比划着，像个严格的评委。
彦宸配合地挺直了背，眼神里带着一丝“你可得好好夸我”的期待。
张甯端详了半天，最后，终于点了点头，用一种还算公允的口吻评价道：“嗯……你也不差。”
“啊？”彦宸的脸瞬间又垮了下去，语气里充满了不甘，“‘不差’？这也算夸我啊？宁哥，你这夸人的技术有待提高啊！看我的，我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夸奖！”
他说着，学着张甯刚才的样子，一把将她拉到那张招贴画前。他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目光在她和海报上的吴倩莲之间来回扫视，嘴里还念念有词：“让我看看……这个……再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