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钱府里,钱谦益对着铜镜发愣。
镜里的人鬓发已白,几缕银丝垂在额前,绯色官袍是崇祯年间的旧物,补子磨得脱了线,当年的鲜亮早被十年的浆洗褪成了淡粉,像他鬓角没染透的白霜。
可他的胡须却梳得一丝不苟,用青黛染过,透着点刻意的体面。
“老爷,武勋们都去聚宝门了。”
仆人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的帕子绞得发皱。
“赵之龙大人派人来问,您要不要同去?说是……说是一起递降表,能保全家产。”
钱谦益没动,目光落在镜旁的《西湖烟雨图》上。
那是柳如是今天刚画的,墨迹还没干,画角题着“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她是特意写给他看的,周郎破曹,是想劝他别放弃。
“如是呢?”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夫人在书房,说让您……想清楚再动。”
书房里,柳如是临窗而立,手里捏着枚银毫。
笔杆上的“守拙”二字是去年托人从松江买的,出自郑氏商号,木痕被她的指尖摩挲得发暖。
窗外,挑夫正往城外运货,货箱上“郑氏商号”的红漆封条格外醒目。那是钱家与郑氏合股的绸缎庄新到的货,此刻却成了她劝丈夫的由头。
柳如是转过身,见钱谦益站在门口,神色犹豫,便把银毫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却坚定:“武勋们去献降表,你也要去?”
钱谦益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货箱:“多铎已过瓜洲,南京守不住的。史可法在扬州只有残兵,不也没守住?”
“守不住便要跪?”柳如是追问,脚步往前挪了半步,“当年你入东林,写文章骂马士英、阮大铖误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要跟着赵之龙向异族低头?”
“我不是武勋,没兵权,守不住南京。”
钱谦益的声音更低了,手指攥着衣角。
“如是,我有钱家的家产在江南,有几十口族人要养活,不能赌。”
“家产?族人?”
柳如是拿起银毫,指尖在“守拙”二字上顿了顿。
“这笔是郑氏的,你与郑森有往来;货箱里的绸缎也是合股的,郑森就在紫金山扎营,你不去跟他议抗清,反倒想递降表?你忘了崇祯自缢时,你在灵前哭着说‘必复大明’的话了?”
钱谦益的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他想起崇祯自缢那年,他在南京的灵前哭祭,柳如是陪在他身边,说“君若复明,妾必相随”;想起去年跟郑森合开绸缎庄时,郑森说“钱先生是文人,若有一日抗清,还需先生执笔”。
可转头,他又念及江南的田产、族人的期盼——要是抵抗,钱家怕是要落得扬州百姓的下场,连骨头都剩不下。
“我……”
他刚开口,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声,像炸了锅。
“老爷,赵之龙的人又来催了。”
仆人第三次在门外禀报,声音贴着门缝飘进来,发颤的尾音裹着潮气。
“说多铎的前锋过了江,再迟……怕是连降表都递不上去。”
“知道了。”钱谦益打断他,指尖突然撞上镜角冰凉的银毫。
那是柳如是给的郑氏商号银笔,笔杆“守拙”二字被摩挲得发亮,棱边硌得他指腹发疼。
他想起三日前柳如是塞笔时的眼神,清得能照见他心里的盘算:城南的田产、跟郑氏合股的绸缎庄、钱家百口人的活路,哪一样都比“气节”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