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婴孩,咧开了嘴。
不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无声的笑。这一次,他的嘴角咧开到一个绝非人类婴儿所能达到的弧度,几乎延伸到了耳根,露出嘴里密密麻麻、尖利如锯齿般的牙齿。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纯粹的、充满恶意和嘲弄的鬼脸。
“啊——!!!”
陈老爷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拐杖脱手落地,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若非身后有人扶着,几乎要瘫软在地。
也就在他惨叫发出的同时,那站在门槛内的婴孩,动了。
他没有迈步,他的身体,连同那块蓝布包袱皮,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倏地一下,凭空消失了。
下一秒——
“嗬……嗬……”
陈老爷子的喉咙里发出了被扼住似的、艰难的痛苦喘息。他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趴在他背上,紧紧缠绕着他。他的脸迅速由惨白变为青紫,眼球暴突,布满血丝。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他们惊恐地看着平日里德高望重的村正,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妖……妖怪!果然是妖怪!”有人失声尖叫。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我屋内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低语。空气中那股铁锈和腐烂的腥臭味,更加浓郁了。
陈老爷子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彻底不动了。他就那么瞪大着充满恐惧的双眼,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了。
恐慌达到了顶点。没有人再敢提烧死婴孩的话,甚至没有人敢再靠近我的茅草屋半步。他们看着陈老爷子的尸体,又看看我那洞开的、幽暗的屋门,仿佛那里面藏着吞噬一切的恶魔。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人群瞬间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家,死死关上了门窗。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屏息凝神的恐惧之中。
我瘫坐在墙根,浑身冰凉,大脑一片空白。陈老爷子死了……就在我眼前,以那种诡异的方式死了。是被……被他杀死的吗?
我手脚并用地爬回屋子,死死关上门,用后背抵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疯狂而恐怖的世界。屋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那婴孩的阴冷气息还在。我蜷缩在炕角,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的夜晚,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黑暗,都要寂静。村子里听不到一丝人声,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破败屋檐时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声响。
咯咯……咯咯咯……
那诡异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不再局限于我的屋子。它飘荡在死寂的村子上空,时远时近,忽左忽右,像是在追逐着什么,又像是在戏耍着什么。伴随着笑声的,还有若有若无的、像是很多细碎脚步跑动的声音,以及……低低的、满足的吮吸和咀嚼声。
我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钻进我的脑髓里。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第二天,阳光再次照亮这个濒死的村落时,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绝望。
又有三户人家,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死状与陈老爷子类似,都是在极度的恐惧中窒息而死,脸上凝固着惊骇的表情。而且,他们家里但凡剩下的一点点能入口的、藏得极其隐秘的粮食或者干菜,都消失不见了。
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幸存的人们之间秘密流传。
“是饿死鬼……是后山那些饿死鬼,附在那怪婴身上,回来找吃的了……”
“它们吃不饱,就要吃人……”
“井里的血水……是它们在警告我们……”
没有人再敢公开指责我,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恐惧和排斥,仿佛我本身就是不祥的化身。我成了村子的边缘人,一个活着的禁忌。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中煎熬着。井里的血水没有褪去,反而颜色越来越深,腥臭气弥漫不散。村子里的人口在缓慢而持续地减少,每到夜里,那诡异的笑声和细碎的声音就会出现,第二天必然有人死去。
而那婴孩,自那天在门口消失后,就再也没有以实体的形式出现过。但他无处不在。屋角的阴影似乎比以前更浓了,夜晚的空气也变得更加冰冷。偶尔,我能在黑暗中,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属于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没有死。甚至,我发现我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米缸角落里,不知何时,会多出一小撮带着土腥气的、不知名的块茎,或者几片干枯的、勉强可以下咽的树叶。是他在……给我食物?
这个发现让我不寒而栗。他为什么要留着我?
直到那天,我因为极度虚弱和内心的煎熬,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倒在炕上。在意识模糊的边界,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笑声,也不是咀嚼声,而是一种……无数细碎声音叠加在一起的、模糊的低语,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饿……好饿……”
“……冷……地下……好冷……”
“……为什么不给我们吃的……为什么要把我们扔掉……”
“……恨……好恨……”
“……陈家……黑心……粮食……”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无尽的怨毒和饥饿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冲刷着我的意识。我看到了模糊的幻象:很多很多瘦小干瘪的、分辨不出面目的影子,簇拥着那个大头婴孩,他像是它们的核心,它们的王。它们贪婪地汲取着……某种东西,从那些死去的村民身上,从那些消失的家犬身上……
我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但高烧却奇迹般地退了。
那些低语和幻象,是真实的。那婴孩,果然不是独自一个。他是……它们的一员,或者说,是它们凝聚出来的某种存在。它们是这些年饥荒中,被遗弃、被饿死的婴孩的……怨念。
而它们的目标,似乎有着明确的指向。陈家……黑心粮食……
一个被尘封的、可怕的猜测,浮上我的心头。几年前,饥荒刚露苗头时,村正陈老爷子家是村里囤粮最多的,他曾联合几户人家,抬高粮价,甚至……有传言说,他曾将一些快要饿死的、试图偷粮食的外乡人,偷偷处理掉,扔进了后山乱葬岗……其中,是不是就有一些婴孩?
难道……
就在我心神剧震之际,门外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是陈老爷子的儿子,陈满仓。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手里捧着一个东西,噗通一声跪倒在我的屋门外。
“丫头……不,小姑奶奶……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陈家吧!”他磕着头,声音嘶哑绝望,“我爹已经死了……我婆娘昨晚也没了……就剩下我和小儿子了……求求你,跟……跟那位说说情,饶我们一命吧!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沾满泥土的银锁,上面依稀刻着一个“陈”字。这银锁,我好像在哪见过……是了,几年前,村里饿死的一个抱着婴孩的外乡女人,那孩子的脖子上,似乎就挂着这么一个类似的东西……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我没有开门,也没有回应。只是隔着门板,冷冷地看着他磕头如捣蒜。恐惧和悔恨,此刻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那天夜里,陈家的方向,传来了陈满仓最后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以及一个孩子受惊的、短暂的啼哭(那哭声很快也消失了)。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人们发现,陈家父子,也死了。
而也是从那天起,笼罩村子的诡异氛围,开始逐渐消散。
井里的血水,在一夜之间褪去,恢复了以往的清澈,虽然依旧不多,但至少能喝了。夜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低语,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一场持续了许久的噩梦,终于醒了。
幸存下来的村民,战战兢兢地走出家门,看着彼此劫后余生的、麻木的脸。没有人说话,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恐惧、羞愧和一丝隐秘的庆幸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推开屋门,发现门槛内侧,放着那个大头婴孩曾经包裹着的、肮脏的蓝布包袱。
包袱是空的。
只是在包袱皮的中央,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那是一个简笔画般的、咧到耳根的笑脸,与那婴孩最后露出的鬼脸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了。
他知道我猜到了真相。
这空了的包袱和这最后的笑脸,是他的告别,也是一个永恒的警示。
我默默地将那块布捡起来,没有扔掉,而是把它塞进了屋角的破柜子深处。然后,我拿起一个破瓦罐,走向那口刚刚恢复清澈的井。
打水的时候,我的手还是有些抖。
井水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以及头顶那片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村子,似乎慢慢恢复了一点生气。有人开始尝试着去更远的地方寻找食物,有人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荒芜的田地。
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后山的乱葬岗,再也没有人敢靠近。甚至提起那个地方,人们都会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而我,依旧是那个孤女,只是身上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村民们不再排挤我,但也很少与我交谈。他们看我的眼神复杂,仿佛我既是不祥的见证,又是某种他们不愿承认的、与那个恐怖存在有过最后联系的纽带。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捡到那个婴孩之前,枯燥、艰难,挣扎在生死线上。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风声凄厉的夜晚,我偶尔还是会竖起耳朵,下意识地去倾听。
窗外,只有一片虚无的寂静。
那个大头怪婴,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些饥饿、怨恨与复仇,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他,或者说它们,一直都在。
不在乱葬岗,不在井里,也不在阴影中。
它们,住进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里,住进了这个村庄记忆最深处、最不敢触碰的角落里。成为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和一个在饥荒年月里,关于恐惧、罪孽与救赎的,血腥而诡异的传说。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