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轻声念着,眼前又浮现她倚窗望月的身影。
忽然,一阵异香袭来,似梅非梅,清冷幽远。我心头一震,这香气...与梅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油灯的火苗无风自动,摇曳出诡异的形状。
“你来了。”我平静地说,并不惊讶。
阴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凝聚。依旧是一袭白衣,依旧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只是比记忆中更加透明,仿佛一触即散。
“柳郎,”她的声音飘渺如烟,“你不怕我吗?”
我笑了,皱纹舒展开来:“我等了你五十年,何惧之有?”
她飘近床前,冰凉的手指轻触我的脸颊。没有实体,却有一丝刺骨的寒意。
“那老道士说得对,我不该强留人间,”她幽幽叹息,“可我舍不下你。”
“我知道。”我握住胸前的玉簪,“那位高人告诉我了,你一直在暗中护着我,否则我活不到这个年纪。”
梅娘的身影波动了一下,似是在哭泣,却无泪可流。
“那一夜,你本可以取我性命,炼成实体,永存世间。”我直视她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睛,“为何手下留情?”
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因为我见过真正的死亡,知道它的可怕。我舍不得你经历这些。”
窗外,月光忽然大盛,将她的身影照得几乎透明。
“时辰到了,”她说,“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我看着她渐渐消散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带我一起走。”
梅娘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阳寿将尽,不愿独自面对死亡。”我艰难地下床,站直身躯,“若命运允许,我愿随你而去,无论何方。”
她摇头,身影剧烈波动:“不可!人鬼殊途,阴阳两界,你随我去,只会魂飞魄散!”
“那就魂飞魄散。”我坚定地说,“总好过在轮回中忘记你。”
这些年来,我翻阅无数典籍,才知道尸媚并非邪物,而是天地间最悲哀的存在——她们因执念而复生,又以执念为食,永远徘徊在生死边缘,不得超脱。
梅娘为了我,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完全吸取我的精气。
如今,该我回报她了。
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滴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以血为引,以魂为契,”我念着从古籍中学来的咒语,“愿化清风,随卿而去。”
“不要!”梅娘尖叫着扑来,想阻止我,却穿透了我的身体。
已经太迟了。
我感到生命力正迅速从体内流失,同时有一种奇异的轻盈感。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唯有梅娘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你这个傻子...”她泣不成声,这次,竟有晶莹的泪珠从眼中滑落。
尸媚本无泪,这滴泪,耗尽了她最后的修为。
我伸手,这次竟真真切切地触到了她的脸颊。冰凉,却真实。
“跟我走。”我牵起她的手,感觉自己的魂魄正脱离躯壳。
门外传来儿子的惊呼声,他一定是看见房内异样的光芒。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梅娘望着我,终于展露笑颜,如初见时那般明媚动人。
“好,我带你走。”
我们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渐交融,化作点点流光,穿过屋顶,升向夜空。
下方,老宅中的仆人们乱作一团,我看见儿子冲进房间,抱着我的遗体痛哭。我想告诉他不必悲伤,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会好好的,”梅娘在我耳边轻语,“你的孙儿今年会中举人,家族兴旺,不必挂念。”
我点点头,随她飘向更高的天际。
忽然,前方出现一道刺目的白光。梅娘的身影在白光中开始消散。
“不!”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变得透明。
“看来,我们还是逃不过命运。”她苦笑着,眼中却无遗憾。
“至少我们试过了。”我将她拥入怀中。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我仿佛听见天际传来缥缈的仙乐,看见一道金桥自云端垂下。梅娘的身影在金光照耀下,渐渐恢复实体,不再是那半人半鬼的尸媚,而是一个完整的、发着光的灵魂。
她回头看我,眼中满是惊喜。
“柳郎,我们可以一起...”
她的话未说完,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们分开。我向下坠落,她向上升腾。
最后一刻,我们的指尖相触,迸发出漫天星光。
“父亲!父亲!”我缓缓睁开眼,看见儿子焦急的面容。
“我...还活着?”我虚弱地问,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无力。
“您昏迷了三天三夜,”儿子红着眼圈,“大夫说您突发急病,险些...所幸抢救及时。”
我艰难地转头,看向枕边的玉簪。它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光泽似乎黯淡了些。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我喃喃道。
儿子握住我的手:“您一直在叫一个名字...梅娘。”
我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是梦吗?那一切如此真实...
“父亲,这位梅娘是谁?”儿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一个故人,很久以前的故人。”
儿子不再追问,只是细心为我掖好被角。
那之后,我又活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我时常独坐院中,望着那片竹林出神。偶尔,我会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凉意。
我知道,她还在。
临终那天,我遣退所有人,独自坐在梅娘最爱的那个窗前。夕阳西下,将竹林染成一片金黄。
我感到生命正在流逝,却无比平静。
“这次,你真的来了吗?”我轻声问。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熟悉的梅香。我仿佛看见她站在竹林深处,向我招手。
我微笑着闭上眼,手中的玉簪悄然滑落,在落地前,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夕阳的余晖中。
后来,子孙们在整理我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手稿,上面详细记录了我与梅娘的故事。最后一页,墨迹尚新,似乎是不久前才写下的:“世人都道人鬼殊途,却不知情之一字,可越阴阳,可渡生死。我与梅娘,今生已尽,来世可期。”
而山中樵夫间,则流传着另一个故事:每到月圆之夜,老宅中会出现两个相拥的身影,一实一虚,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直至天明。
那是柳书生和他的尸媚娘子,终于跨越了生死界限,在这片他们初遇的山林中,得到了永恒的相守。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