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为救落难书生,我褪去仙骨化为人形。
婚后三年,我为他洗手作羹汤,熬尽心血助他考取功名。
他高中状元那日,却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
“西海鹿女,触犯天条,朕命新科状元取你内丹,以正天道。”
我看着他手中渐渐浮现的捆仙索,忽然笑了。
他大概忘了,是谁赐他这身仙骨。
正文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在西海岸边见到他的模样。
潮水退去后留下湿漉漉的沙地,他被半埋在泥沙里,衣衫褴褛,面色青白,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随手丢弃的叶子。可他那双眼睛,即便被咸涩的海水与濒死的绝望浸泡过,依旧亮得惊人,在看到他胸腔尚有微弱起伏的瞬间,我沉寂了数百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周遭是肆虐后残存的风暴,墨色的云层低压着,可偏偏有一束光,穿透重重阻碍,恰好落在他身上。
就是那一束光,要了我的命。
我本是西海鹿母座下修行千年的白鹿,腾云驾雾,饮风餐露,仙途虽漫漫,却也自在。可那一刻,我看着他,一个荒谬而决绝的念头破土而出——我要救他,我要到他身边去。
褪去仙骨的过程,如同将周身骨骼一寸寸碾碎,再将血脉一丝丝剥离。西海灵穴之中,我痛得现出原形,洁白鹿身匍匐在地,剧烈颤抖,额间那点象征修为的灵光剧烈闪烁,终至熄灭。仙骨离体的刹那,浩瀚无边的西海在我感知中化作一片死寂,风不再传递远方的讯息,海水也失去了甘甜的味道,只剩下凡人躯壳的沉重与钝痛。鹿母背对着我,身影在氤氲灵气中显得格外缥缈而冷漠,她只留下一句叹息般的话语:“痴儿,世间最毒莫过人心,你今日舍仙道入凡尘,他日苦果,须得自尝。”
我拖着这副新得的、孱弱不堪的皮囊,一步一步,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拖回。我用仅存的微薄灵力,为他愈合伤口,驱散寒毒。他醒来时,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看到我时的惊艳与感激。
他说他叫沈渊,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途遇匪人,坠海漂流至此。
他说:“姑娘救命之恩,沈渊没齿难忘,此生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书生特有的温润。我沉溺在那片感激与温柔里,忽略了鹿母的警示,也忽略了自己心头那一丝因失去力量而生的、隐秘的不安。
我们在一处僻静的海边村落安了家。三间茅屋,一圈竹篱,便是我全部的人间烟火。我学着凡间女子的样子,荆钗布裙,洗手作羹汤。春日采茶,夏日养蚕,秋日收割,冬日里便守着一炉火,看他诵读诗书。手指被粗糙的灶台磨破,被冰冷的井水冻伤,我看着他灯下苦读的身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他身子弱,是当初落海留下的病根。我便瞒着他,每隔七日,于子夜时分,引一缕西海残存的月华灵气,混入我的心头血,滴入他的茶水之中。每滴一次,我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凡人的躯壳承载这等秘法,负荷极重。而他,面色却一日日红润起来,文思愈发敏捷,下笔如有神助。他握着我的手,语气满是心疼:“娘子脸色为何总是如此苍白?定是为夫拖累了你。”我摇头,依偎在他并不算宽阔的胸膛,听他说着高中之后,凤冠霞帔,与我共享荣华的誓言。那些誓言,在当时,比西海底最莹润的珍珠还要动人。
三年,整整三年。我几乎耗尽了作为“人”所能承载的一切,支撑着他,从一介落魄书生,成为名动一方的才子。
送他上京赶考那日,江边细雨霏霏。他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温热,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与笃定。“阿鹿,等我回来。待我高中,定许你一世繁华,再不让你受半点劳苦。”
我信了。我望着官船消失在烟雨迷蒙的江面,心头涌动着凡俗女子最朴素的期盼。我开始学着绣并蒂莲,开始想象京城的样子,想象他穿上状元袍,跨马游街时的风采。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灼。直到那一日,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报喜的官差几乎踏破了我们那间简陋茅屋的门槛。
沈渊,他高中了,一甲头名,状元及第。
我随着朝廷派来接应的队伍,千里迢迢,跋涉入京。一路上的繁华,京城的巍峨,都未能让我感到丝毫欣喜,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空洞与不安,随着距离帝都越近,愈发清晰。
状元府邸,朱门高户,气派非凡。与我那海边村落的三间茅屋,已是云泥之别。府中仆从如云,见了我,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是在设宴款待完一众同僚宾客后,来到我房中的。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三年不见,他褪去了曾经的青涩与温润,眉宇间多了官场的沉稳与……一丝陌生的锐利。
“阿鹿,一路辛苦。”他屏退了左右,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距离感。
我压下心头的异样,替他斟了一杯热茶,像过去千百个夜晚一样。“不辛苦。看到夫君今日风光,妾心甚慰。”
他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屋内红烛高烧,映得他眸色深沉,看不清情绪。
“阿鹿,”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我夫妻三载,相濡以沫,情深意重。为夫能有今日,全赖娘子倾力相助。”
我抬起头,想从他脸上找到往日的温情,却只看到一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夫君言重了,夫妻本是一体……”
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从他那宽大的官袍袖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绢帛缓缓展开,上面朱砂写就的字符,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
“西海鹿女,”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高亢,带着一种宣读判词般的无情,“尔本异类,妄入凡尘,私配凡人,更擅动仙法,紊乱人道气运,触犯天条!朕,承天命,抚育万民,今特命新科状元沈渊,取尔内丹,断尔仙根,以正天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西海鹿女……触犯天条……取尔内丹……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倾尽所有、甚至不惜剔骨剜心去救、去爱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愧疚,没有不忍,只有一种执行命令般的冷酷,以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对力量的贪婪。
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代价。或许,从西海岸边醒来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盘算。
那束曾照亮我生命的光,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引我踏入陷阱的诱饵。
“沈渊……”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静,“这三年,你可曾有过一刻,真心待我?”
他眉头微蹙,似乎不满于我此刻的冷静,没有预想中的哭诉与崩溃。“圣意已决,多说无益。”他避而不答,手腕一翻,一道金光自他掌心浮现,迅速延伸,化作一条符文缭绕、灵压惊人的绳索——天庭律法司专门用来锁拿触犯天规的仙妖的捆仙索!
那金色的绳索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嗤嗤的破空之声,向我缠绕而来。强大的灵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烛火剧烈摇晃,将我苍白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就在那捆仙索即将触及我衣衫的刹那,我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讥诮与悲凉,在这死寂的、充满杀机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渊动作一顿,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疑。他似乎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般境地,我还能笑得出声。
我抬起眼,目光穿透那耀眼的金光,直直地看向他,看向他那副因为饮下我心头血而变得康健、甚至隐隐流动着微弱灵光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