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是啊,当年是我梗着脖子,不顾一切要娶她。爹娘的哭喊,乡邻的劝阻,言犹在耳。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进了这命定的陷阱。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力气从四肢百骸流走,我停止了挣扎,瘫软下去,若不是她还攥着我的手腕,我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看着我这副模样,眼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了,浓得近乎慈悲,也近乎残酷。“喝了吧,”她再次将碗递到我唇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这是最后一碗了。”
最后一碗?
我猛地抬眼看向她。什么意思?
她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手腕上的寒意和她目光中的平静,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压力。我知道,我抗拒不了。无论这汤是什么,无论喝下去会怎样,我都无法反抗。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感攫住了我。我闭上限,张开嘴,任由那温润又带着腥甜气味的液体滑入喉咙。
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汤入口,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道冰线,顺着喉咙直坠丹田,所过之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冻结、撕裂。紧接着,一股狂暴的、灼热的力量又从冻结之处猛地炸开!冷热交替,如同千万根钢针在我体内疯狂穿刺、搅拌!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攥住我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落在我的耳畔。
“睡吧,夫君。待你醒来……”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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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海中沉浮,时而冻僵,时而又被莫名的灼热炙烤。偶尔能感觉到似乎有冰冷的液体渡入我口中,维持着我不至于彻底消散。爹娘悲切的哭声,鲁公女那平铺直叙的低语,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直到某一刻,一股强烈的、属于活人世界的感知猛地将我拉回了现实。
是阳光。
温暖的,带着尘土和草木气息的阳光,照在我的眼皮上。
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起初有些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头顶是熟悉的、挂着蛛网的房梁。我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窗外,天色大亮,鸟鸣啁啾。
我…没死?
这个认知让我心脏狂跳起来。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能动。又动了动脚趾,也行。除了浑身有种大病初愈般的虚软无力,那困扰我五年、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冷和沉重感,竟然消失了!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惊动了伏在床边的人。
是娘。她抬起头,眼眶深陷,满脸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到我睁着眼,她先是愣住,随即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一把抱住我:“我的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吓死娘了!”
“娘…”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但确确实实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了!”娘哭着说,“那天晚上听到你惨叫,我和你爹冲进去,就看你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个…那个女人…”提到鲁公女,娘的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恐惧和憎恶的神情,“她就站在旁边,冷冰冰地说你没事,睡几日便好…然后,然后她就…”
“她怎么了?”我急忙追问,心头莫名一紧。
“她走了!”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一碗米汤走进来,脸色同样疲惫,但眼神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那天晚上之后,她就消失了。连同她那个熬汤的罐子,一起不见了。”
走了?
我怔住了。那个口口声声说与我前世有缘,嫁我为妻,夜夜窃取我阳寿熬汤的鲁公女,就这么…走了?
“儿啊,你感觉怎么样?身子还难受吗?”娘捧着我的脸,急切地上下打量。
我感受了一下身体。虚弱,是的,但那种生命在不断流失的空洞感确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千疮百孔、但却实实在在属于我自己的…生机。
“我…好像好了…”我喃喃道。
爹娘对视一眼,又是欣喜,又是后怕。爹将米汤递给我,叹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那妖孽走了,也算是…也算是放过你了。”
我接过碗,温热的白米汤,带着谷物朴实的香气。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渐渐暖和起来。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盘踞在骨髓里的寒意。
我真的…好了吗?
鲁公女那句“最后一碗”是什么意思?她窃取我五年阳寿,最终却又放手,是为了什么?那句未尽的“待你醒来…”后面,究竟是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底。我没有告诉爹娘那晚我看到的具体景象,也没有说出我心中的疑虑。他们已经被折磨得够久了,如今我劫后余生,就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出半月,便能下地行走,虽然比不上十五岁前的健壮,但脸色渐渐红润,力气也一点点回来。村里人见了我,都啧啧称奇,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关于鲁公女的种种诡异,在爹娘的刻意隐瞒和时间的冲刷下,也渐渐成了人们口中一段模糊的、不愿多提的往事。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变得畏寒,尤其害怕看到流动的河水,那浑浊的黄色总会让我想起那个黄昏。我更害怕深夜,害怕听到任何类似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害怕闻到任何陌生的、带着甜腥的气味。
我的生命,被硬生生剜去了五年。这空缺无法填补,如同一个隐秘的伤口,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隐隐作痛。
一年后的某个夏夜,月光依旧明亮。我因心中烦闷,难以入眠,信步走到后院。晚风吹拂,带着草木的清香。我抬头望着那轮明月,忽然想起鲁公女消失那晚,似乎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声响,被风送入了我的耳中。
那声音很轻,很缥缈,却异常清晰。
“夫君…”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后院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吗?
我站在原地,心脏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着。夜风吹过,我竟感到一丝熟悉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那空缺的五年,真的就此结束了吗?
还是说,那窃取了我阳寿的红衣身影,那一段诡异而扭曲的姻缘,其因果,尚未真正了结?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后院,被一种无声的恐惧,彻底淹没。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