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鸦契(1 / 2)

简介

>父亲咽气前,塞给我一张血书:“我杀了救命郎中,抢走他传家宝。”

>当左爪缺趾的乌鸦停在窗棂时,我认出它就是血书里描述的索命鸟。

>乌鸦与我立契:“许你富贵,代价是你最珍视之物。”

>三年间我富甲一方,直到它命令我亲手勒死未婚妻。

>红烛熄灭那刻,乌鸦啄食心脏显出郎中面孔。

>铜盆倒影里,我的脸正变成新的乌鸦。

正文

爹咽气那会儿,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儿。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那力道竟不像个垂死之人,倒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好叫他自己的魂魄有个凭依。油灯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瞳仁里跳,一跳一跳,像快要烧干的灯油发出的最后挣扎。

“儿…儿啊…”他喉咙里滚着破风箱似的嘶鸣,另一只手抖得不成样子,拼命往怀里掏。摸索了半天,终于拽出一角被血浸透、又干涸发硬发黑的粗麻布片,狠狠塞进我冰冷的手心。那布片触手又沉又黏,带着一股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直往我骨头缝里钻。

“那年大雪封山…我…我病得快死了…”爹的眼珠子死死凸出来,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直勾勾钉在房梁的阴影里,仿佛那里正悬着什么东西,“好容易…盼来个走方的郎中…他救活了我…可…可那老东西怀里…揣着块祖传的…鸡血玉…温润啊…红的…像心头血…”

爹猛地一阵呛咳,乌黑的血沫子从他嘴角涌出来,糊满了花白的胡子。他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张拉到极限、濒临崩断的弓,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里头死命地掏挖。“我…我起了贪心…一锄头…就在他脑后…就在…就在村口…老槐树下头…”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急速地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蒙了厚厚尘埃的玻璃珠子。他喉咙里最后挤出一丝气音,像烧红的铁块淬入冰水发出的嗤响:“……索命的…要来…缺趾…左爪…黑得…像…像炭…”

那只手骤然松脱,像截枯枝般砸在炕沿上。那半截染血的粗麻布片,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我掌心里。爹最后那点活气儿,似乎全浸进这布片里了,又冷又沉。村口的老槐树?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那树歪脖子的狰狞模样,树下盘根错节如同鬼爪的老根,还有那些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的、关于树底下埋了不干净东西的窃窃私语……原来,根子竟在这里!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骨一路爬上来,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我把爹草草葬了,埋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不远处的乱葬岗。新坟的土还带着湿气,我却不敢多待,总觉得爹那双死鱼似的眼睛,还有那郎中空洞淌血的后脑勺,正从那新翻的泥土缝隙里死死盯着我。回到家,门窗紧闭,油灯也吹熄了,我蜷在冰冷的炕角,手里死死攥着那块血布,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窗户。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平日里聒噪的野狗都噤了声,只有风穿过破窗纸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像无数冤魂在哭诉。这死寂比锣鼓喧天更折磨人,压得我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寂静逼疯的当口,“笃!”一声突兀又沉闷的撞击声,猛地砸在窗棂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透骨髓。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脖子发出艰涩的“嘎吱”声。

窗纸上,映着一个清晰无比的黑影。那是一只鸟的轮廓。体形远比寻常的麻雀、喜鹊大得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诡异。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窗纸上拓下的一枚不祥的印记。最让我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是它左爪的投影——清晰地缺了一趾!那残缺的爪影,像一把淬了毒的弯钩,死死勾住了我的心脏!

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那缺趾的鸦影,无声地烙在破旧的窗纸上,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眼睛生疼,连带着攥在手里的血布也滚烫起来。爹临死前喉咙里“嗬嗬”的破响,还有那“缺趾…左爪…黑得…像炭…”的呓语,此刻都化作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快要窒息。血书上干涸的墨字,此刻也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眼前扭曲蠕动,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刻骨的怨毒。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咯咯作响,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那窗棂上的影子,纹丝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钉死在那里,等着吞噬我最后一丝魂魄。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逃?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碾得粉碎。能逃到哪里去?那槐树下的冤魂,还有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已经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而这只缺趾的乌鸦,就是网上那只冰冷无情的蜘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万年。那窗棂上静止的鸦影,忽然动了。它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动作轻巧得如同羽毛飘落。紧接着,一个声音,一个绝非鸟鸣的、干涩喑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耳朵里:“许你…富贵…”那声音像一把钝锈的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代价…”那声音顿了顿,窗棂上的鸦影似乎更凝实了几分,几乎要破纸而出,“……是你最珍视之物。”

最珍视之物?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家徒四壁,除了这条刚从爹那里继承来的、浸透罪孽的性命,我一无所有。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拒绝?这念头刚升起,一股更加阴寒、更加粘稠的恶意便从窗外汹涌而入,瞬间将我淹没,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毫不怀疑,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瞬,我的脖子就会发出和那郎中后脑勺一样的碎裂声。

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着。最终,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却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窗棂上的鸦影,倏地消失了。屋里的阴寒气息也随之退潮般散去。油灯的火苗似乎也恢复了些许活力,跳动了一下。我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浑身脱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掌心那块血布,被汗水浸得湿漉漉、滑腻腻的,像一块捂不热的腐肉。窗外,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只是我惊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然而,契约已立。无声,却比烙铁更烫地印在了我的魂魄深处。那“最珍视之物”的代价,像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悬在我头顶,随时准备将我吞噬。

日子竟离奇地滑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快得让人眩晕,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甜腻。就在那鸦影消失的第二天清晨,村东头几十年没人管的破窑洞,竟塌了半边。村里人赶去瞧热闹,在塌方的土石堆里,赫然露出了一个朽烂的木箱角。箱子被七手八脚挖出来撬开,里面竟满满当当全是铜钱!虽已锈蚀粘连,但数目惊人,足够一个普通农家几辈子嚼用。里正捻着胡子,说这大概是几十年前兵荒马乱时哪个大户埋下的浮财。按规矩,谁家地界上挖出来的,就算谁家的。

那破窑洞,紧挨着我爹留下的那块薄田。铜钱在阳光下泛着青绿的光泽,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我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屋后那棵老槐树黑压压的树冠。枝叶深处,似乎有两点极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我的心猛地一沉,铜钱的冰冷触感瞬间变成了灼手的炭火。这不是运气,是索债的前息。

第一年,靠着这笔飞来横财,我翻盖了祖传的土坯房,青砖灰瓦,成了村里最气派的宅子。置了牛,买了地,昔日看都不看我一眼的媒婆,开始在我新砌的门槛上踏出印子。我像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可脚下却总觉得是空的,悬着万丈深渊。那棵老槐树,我绕着走,夜里从不敢看它的方向。

第二年开春,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绸布商人,不知怎的看中了我家后院那几棵歪脖子老枣树,非说纹理奇异,是做上等织机梭子的好料,硬是塞给我一大锭雪花银。那银子白得晃眼,也冷得刺骨。当晚,那干涩喑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空荡荡的新房里响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血食……活物……西墙根……鸡……”

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冲向鸡圈,黑暗中抓住一只最肥硕的老母鸡。它温热的身体在我手中挣扎,发出惊恐的“咯咯”声。我把它死死按在西墙根冰冷的新砖上,抽出柴刀。手抖得不成样子,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闭眼,挥下!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在脸上,带着浓烈的腥气。鸡脖子在我手下抽搐,那挣扎的力道微弱下去,最后归于沉寂。墙根下,只留下一滩迅速变黑的血迹和几片零落的羽毛。

我瘫坐在血泊旁,大口喘着粗气,胃里翻江倒海。新宅的青砖墙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冰冷坚硬。恍惚间,那滩暗红的血渍竟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那喑哑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我知道,它在看。那双藏在槐树深处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血食已奉,契约的齿轮,又往更深的黑暗里转动了一格。

第三年的春风还没吹透冻土,媒婆那涂得鲜红的嘴,终于给我带来一个名字:青禾。邻村苏家的女儿。我见过她,在年节的集市上,她挎着篮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低着头匆匆走过,像一株初春怯生生抽芽的小草。她爹是个穷木匠,娘常年病着,家里还有个半瞎的祖母。苏家没多犹豫,只要了十两银子的聘礼,外加两担白米,就把女儿许给了我。

定亲那日,青禾被她娘领着,低着头走进我气派却空荡冰冷的新宅院。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能看见她细瘦脖颈上柔软的绒毛。她娘推了推她,她才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清澈,带着点懵懂的羞怯,只一瞬,便又慌乱地垂了下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冰冷攫住。这双眼睛……不该被拖进我这无底的泥潭里。

她娘絮絮叨叨说着“姑娘手巧”“性子温顺”“是个会过日子的”,青禾始终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临走时,她娘推她,她才又飞快地抬了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会绣花…能…能给你绣个荷包……”说完,脸腾地红透了,拉着她娘的衣角,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我看着那抹消失在门口的蓝色身影,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这亲事,像一场裹了蜜糖的噩梦。青禾那双清澈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心头发慌,晃得那老槐树的黑影越发狰狞。

婚期定在秋后。日子越近,我心头的巨石就压得越沉,几乎喘不过气。青禾偶尔会托人捎点东西来:一块染成鸦青色的粗布帕子,上面用素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对交颈的野鸭;几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底;还有一次,竟是一小包晒干的野菊花,说是她祖母教的,泡水喝能安神。每一样东西都简陋,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摸着那对粗糙的野鸭,我指尖冰凉,仿佛已预感到它们脖颈折断、羽毛零落的惨象。

八月十五刚过,天说变就变。傍晚时分,乌云像打翻的墨缸,沉甸甸地从天边压过来,狂风卷着沙石,打得新糊的窗纸噼啪作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炸雷轰然滚过屋顶,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坐在点着红烛的新房里,那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在墙上投下我扭曲摇晃的影子。

雷声的余音还在屋顶滚动,另一个声音,那早已刻入骨髓的干涩喑哑,如同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贴着我后颈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时辰……到了……”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住。

“你…最珍视的……”那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慢悠悠地吐出最后的判决,“……要她的命……亲手……用那帕子……”轰!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震耳欲聋。

烛火疯狂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熄灭。墙上我的影子猛地拉长,扭曲得如同厉鬼。青禾!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那细若蚊蚋的“能给你绣个荷包”的声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太师椅里,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不……”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窗外狂风呼啸,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槐树的枝桠被风刮得疯狂抽打着屋顶,发出密集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噼啪声。那喑哑的声音沉默了,但一股比窗外狂风更暴戾、更阴寒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掐灭了我肺里最后一丝空气。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直往深渊里坠。契约的反噬,它不需要言语,就能让我在窒息中尝到违背的苦果,那将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