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肯定，尤其是那句“高瞻远瞩之圣断”，终于让嬴政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被长子质疑的憋闷，似乎找到了一点认同感，哪怕这认同来自一个“粗人”。
“然则，”
赵信紧接着又道，话锋再次微妙地转向。
“扶苏殿下所言，亦非全无道理。”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又是一紧。嬴政的目光也再次锐利起来。
“大秦横扫六合，一统寰宇，武功赫赫，然连年征战，民生确已疲敝。如今再调集数十万精壮民夫北上修筑长城，无论粮草转运、徭役征发，皆是对国力的巨大消耗。此等负担，短时尚可支撑，若长久持续，不加调养休憩，恐……恐成隐患，动摇国本。”
赵信尽量说得委婉，但“隐患”、“动摇国本”几个字，还是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嬴政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淡淡地扫了赵信一眼。以他的政治智慧，岂能听不出赵信这番话是在和稀泥？两头都不得罪，两头都肯定一点，最后归结于“负担重，要小心隐患”。这几乎是句正确的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赵信心中苦笑。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嬴政的战略决策在长远上绝对正确，长城必须修。但缺点就是太急了！步子迈得太大！修长城、建驰道、造皇陵……动辄百万计的民夫在无偿劳作，这根本就是个巨大的火药桶，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些话，现在的他，一个小小的郎中令，还没有资格、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去深说。除非……他的位置能再往上挪一挪。
至于扶苏？赵信觉得这位长公子人不错，能处！他关注民生疾苦本身没错，只是缺乏更宏观的战略眼光。赵信既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愿落井下石去踩扶苏一脚。
殿内群臣的心思跟嬴政差不多，都觉得赵信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纯属和稀泥的官场套话。一些官员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只是碍于场合，不敢笑出声来，更不敢得罪这位新晋的红人。
赵信对这些反应不以为意。废话就废话吧，安全第一。然而，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侍立在嬴政御座侧后方不远处的赵高时，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起来了！
只见赵高那微胖的脸上，此刻正挂着一丝极力压抑却又掩饰不住的、充满嘲弄和幸灾乐祸的冷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群臣窃笑也就罢了，你一个阉宦，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嘲笑老子？！
“赵高！”
赵信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赵高，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你在那里笑什么？！可是对本将之言不屑一顾？！觉得本将愚钝可笑吗？！”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喝问，如同晴天霹雳，把赵高吓得浑身肥肉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化为惊惶。他万万没想到赵信竟敢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如此直接地发难！
“赵信……你休要血口喷人！”
赵高尖利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急忙辩解。
“咱家……咱家何曾嘲笑于你？我……我只是……”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解。
“住口！”
赵信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声音更加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杀伐之气，步步紧逼。
“赵高！你不过一区区中车府令！秩不过六百石！安敢直呼本将姓名？！你可知上下尊卑？！可知大秦法度？！郎中令位列九卿，位比三公！你区区一介宦官，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朝堂之上，对本将如此不敬？！莫非你以为，侍奉陛下身侧，便可藐视朝廷法度，凌驾于百官之上吗？！”
赵信这番斥责，字字如刀，句句诛心！不仅点明了赵高官职卑微，更直接扣上了“藐视法度”、“不敬重臣”的大帽子！
赵高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轰得头晕眼花，脸色煞白。他平日仗着是皇帝近侍，深得信任，便是对一些中级官员也常常直呼其名，对方往往也隐忍退让。便是丞相李斯，对他说话也客气三分。
何曾遇到过赵信这般不讲情面、直接掀桌子、按着朝廷法度硬怼的“愣头青”？！
“你……你……”
赵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信，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反驳之词，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嬴政。
然而，还没等嬴政开口，一个清朗而充满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火上浇油！
“住口！大胆的阉竖！”
只见长公子扶苏霍然起身，面罩寒霜，目光如炬地怒视着赵高！他方才被父皇训斥的憋屈，此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全部倾泻在赵高身上！
“此地乃大秦朝堂！百官议政之圣地！你一介刑余之人，卑贱阉宦，有何资格在此非议朝臣？！赵将军乃国之柱石，父皇亲封的九卿重臣！岂容你这等小人置喙？！”
扶苏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凌厉与决绝，他猛地转向嬴政，躬身一揖到底，声音斩钉截铁：
“父皇！中车府令赵高，于朝堂之上公然藐视法度，以下犯上，非议重臣！其行径恶劣，其心可诛！按我大秦律法，此等僭越犯上、扰乱朝纲之罪，理当——处死！”
处死？！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四海归一殿！所有官员，包括老谋深算的李斯、王翦，都震惊地看向扶苏！这位向来以仁厚、甚至有些软弱着称的长公子，今日竟展现出如此强硬、甚至可以说是狠辣的一面？！为了一个赵信，竟直接要求处死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近侍赵高？！
这……这还是那个扶苏吗？！
赵信也愣住了，心中却是一阵暖流涌过：扶苏这人，是真能处啊！不管他是不是借题发挥，或者本身就和赵高有旧怨，这份当众力挺的魄力，这份不惜触怒皇帝也要为他出头的态度，实在够意思！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御座之上，那个掌握着最终裁决权的男人身上。嬴政的目光，在愤怒的扶苏、惊惶的赵高以及昂然而立的赵信之间缓缓移动，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