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雾霭裹着黄梅雨季特有的黏腻雨水,像层浸透的粗棉絮死死糊在中级法院的门楣上。
慕容宇扯了扯被雨水洇湿的西装领口,喉结在打皱的衬衫领间滚动。
他仰头望着公示栏里烫金的陈明德三个字,指腹反复摩挲着防弹玻璃上蜿蜒的水渍,冰凉的触感让记忆突然翻涌。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的场景如老式放映机般在脑海中重现:父亲佝偻着背坐在祖传的红木书桌后,紫砂壶在掌心转了二十八年,此刻却被攥得吱呀作响。
氤氲的茶烟里,父亲沙哑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雷鸣:明德,那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话音未落就爆发出剧烈咳嗽,暗红血沫溅在康熙年间的青瓷茶盏上,在雨幕中晕开诡异的胭脂色。
雨丝突然转急,打在公示栏上的声音变得密集起来。
慕容宇看着雨水顺着陈明德三个字的笔画沟壑流淌,恍惚间那些鎏金字体正在褪色。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按在玻璃上,指甲刮擦出刺耳声响,水渍被划出蛛网般的裂痕,就像当年父亲破碎的喉音,在寂静的法院门口荡出细微的回响。
“发什么愣?”
欧阳然的伞突然罩在他头顶,薄荷味的气息混着雨水扑面而来。
对方穿着件黑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在雾中泛着冷白,
“再不去咖啡厅,赵磊该把芝士蛋糕全炫完了。”
他说话时舌尖习惯性顶了下上颚,这个在警校汇报时总被教官批评的小动作,此刻却让慕容宇的心跳漏了半拍。
伞下狭小的空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欧阳然身上的气息像一剂良药,驱散了些许因回忆而带来的压抑。
两人踩着水洼穿过马路,慕容宇注意到欧阳然的裤脚沾着泥点
——昨晚去码头仓库时蹭的。
那处泥渍形状像只展翅的蝴蝶,停在对方白皙的脚踝上,看得他莫名想伸手拍掉。
“看什么?”
欧阳然突然转头,伞骨撞到慕容宇的额头,
“再看收费,按分钟算,比你家破产前的钟点工还贵。”
额头传来的钝痛让慕容宇瞬间回神,脸上有些发烫,幸好有雾气遮掩,不然肯定会被欧阳然笑话。
“就你贫。”
慕容宇揉着额头反击,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对方握着伞柄的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着圈黑色胶带,是上次在档案室被碎玻璃划伤的,此刻被雨水泡得泛白。
他突然想起医院里替对方换药时,欧阳然疼得睫毛颤抖,却嘴硬说
“比你煮的咖啡好喝”,
当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被狠狠踩了一脚。
那时候的欧阳然,明明疼得不行,却还要死撑着,那副嘴硬心软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又心疼。
咖啡厅的暖光在雨雾里晕成橘色的团。
赵磊正把最后一块芝士蛋糕塞进嘴里,奶油沾在鼻尖像只白胡子老头:
“你们可算来了!陈明德的资料我扒得差不多了……”
话没说完就被欧阳然塞了块方糖,
“嘴里有东西别说话,像只抢食的仓鼠。”
慕容宇看着两人打闹,突然觉得这画面很温馨,像警校宿舍的周末早晨。
咖啡的香气混合着蛋糕的甜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让人暂时忘却了外面的风雨和案件的沉重。
笔记本屏幕的蓝光映着欧阳然的侧脸,他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陈明德的银行流水像条青蛇在屏幕上蜿蜒。
“每月十五号固定进账五十万,来源是开曼群岛的离岸账户。”
他突然暂停在某条记录上,
“这笔钱到账三天后,‘猛虎帮’的走私案主犯就从无期改判成了十五年。”
慕容宇注意到他咬着下唇的样子,犬齿在唇上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像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认真的欧阳然有着一种别样的魅力,专注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达案件的核心,让慕容宇心生敬佩。
“我爸的案子,主审法官也是他。”
慕容宇的指腹按在键盘边缘,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父亲入狱前销毁的文件里,有张揉皱的便签写着“陈明德山水图”,当时以为是无关紧要的碎纸,现在想来却像把生锈的钥匙。
一想到父亲可能蒙受的冤屈,慕容宇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指尖的力度也加重了几分。
欧阳然突然把卫星地图推到他面前,红圈标记的区域在屏幕上跳动:
“陈明德家书房的山水画挂在承重墙上,但这面墙的厚度比其他地方厚了三十公分。”
他用钢笔尖点着画框位置,
“而且上周物业登记的水电用量突然激增,像在里面藏了台大功率设备。”
欧阳然的分析条理清晰,总能从看似无关的细节中找到关键线索,这让慕容宇很是钦佩,也更加庆幸有这样一个搭档在身边。
赵磊突然拍桌:
“我知道了!是古墓!”
见两人瞪他,立刻改口,
“不对,是密室!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慕容宇没忍住笑,眼角余光瞥见欧阳然正盯着自己,慌忙低头喝咖啡,热烫的液体呛得他咳嗽不止。
被欧阳然这样盯着,慕容宇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起来,脸颊也有些发热,只能借着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笨蛋。”
欧阳然尾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宠溺,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纸巾悬在半空,递到一半的动作突然凝滞。
微凉的指尖在抽回时,似是不经意地擦过慕容宇干燥的唇角,那触感轻如蝶翼振翅。
慕容宇如遭雷击,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色,连耳垂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慌乱地抬手整理本就整齐的衣领,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金属袖扣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却掩饰不住微微发颤的指尖。
耳畔传来低沉的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像春日里的柳絮掠过心尖,酥痒的感觉顺着脊椎直窜头顶。
慕容宇垂眸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发现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掌心沁出的薄汗洇湿了西装面料。
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早已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胸腔里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仿佛要冲破肋骨跳出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两人之间勾勒出一道银线,将那圈久久不散的涟漪,晕染得愈发清晰。
伪装成送水员站在陈明德家门口时,慕容宇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欧阳然穿着印着“健康送水”的蓝色马甲,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脖颈线条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
“记住,你负责擦饮水机引开注意力,我找机会扫描墙面。”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慕容宇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别紧张得像只待宰的兔子。”
欧阳然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也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慕容宇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开门的是个穿着丝绸睡袍的老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陈明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突然笑了:
“小伙子看着面生啊,以前送水的不是你。”
慕容宇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心也开始冒汗,大脑飞速运转着想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却听见欧阳然嬉皮笑脸地说:
“叔,那是我爸,他今天腰扭了,我替班。”
撒谎时他的左耳尖会微微发红,这个秘密只有慕容宇知道。
看着欧阳然镇定自若的样子,慕容宇暗自佩服,这家伙撒谎都这么自然,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走进书房的瞬间,慕容宇的目光被那幅山水画牢牢吸住。
水墨渲染的瀑布后面,隐约能看见道金属接缝。
他假意擦拭饮水机,余光瞥见画框边缘的黄铜卡扣,形状和父亲书房里那枚失踪的镇纸一模一样。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旧书的味道,营造出一种古雅却又压抑的氛围。
陈明德就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端着茶杯,眼神时不时地瞟过来,让慕容宇感觉浑身不自在。
欧阳然突然“哎呀”一声,水桶里的水洒了满地,褐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漫延,正好没过陈明德的丝绸拖鞋。
“你这孩子!”
陈明德弯腰去扶摔倒的欧阳然,慕容宇趁机用微型扫描仪对着墙面一扫。
仪器震动的瞬间,他看见画框后的阴影里闪过微光,像只窥视的眼睛。
欧阳然“慌乱”地收拾着残局,指尖在墙面划过的弧度恰好避开了陈明德的视线,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慕容宇不得不佩服欧阳然的机智和反应速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离开时,陈明德突然叫住他们:
“两位年轻人,等一下。”
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
“我认得你们的眼神,像极了当年那两个警察。”
慕容宇的脊背瞬间窜起寒意
——陈明德说的,会不会是欧阳然的父母?
他转头看见欧阳然握着水桶的指节泛白,帽檐下的嘴唇抿成条直线。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中了两人心中最敏感的地方,让他们瞬间陷入了沉默。
“老爷子真会开玩笑。”
欧阳然推着车往外走,声音却在发颤。
走到楼梯口时,慕容宇突然回头,看见陈明德正站在门口盯着他们,金丝眼镜反射的光让人看不清表情。
画框后的微光又闪了一下,这次看得真切,像是台摄像机的镜头。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慕容宇觉得这个陈明德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们的行动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坐进停在街角的车里,赵磊立刻递来毛巾:
“怎么样怎么样?有发现吗?”
欧阳然把扫描仪连接到笔记本,墙面的三维图在屏幕上缓缓展开,正中央有个一米见方的暗格。
“这里面肯定藏着东西。”
他的指尖在暗格位置画了个圈,
“而且根据厚度判断,不是文件那么简单。”
车里的气氛因为这个发现而变得兴奋起来,赵磊激动地搓着手,慕容宇也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至少他们的冒险没有白费。
慕容宇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陈明德收藏的那幅《溪山行旅图》是赝品,真迹藏着能掀翻半个凌州的秘密。”
当时只当是醉话,现在想来却字字诛心。
他看着欧阳然专注分析的侧脸,晨光透过雨雾落在对方纤长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