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灶(2 / 2)

李桂英看在眼里,悄悄把自己碗里唯一的一个肉馅饺子夹给他:“明辉,别灰心,你哥是你哥,你是你,妈不指望你们大富大贵,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周明辉没说话,只是把饺子咽下去的时候,眼泪跟着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送走周明远那天,李桂英去车站送他。火车开动时,周明远从窗户里探出头,大声喊:“妈,你别太累了!等我挣钱给你寄回来!”

李桂英挥着手,看着火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慢慢转过身。风刮在脸上,有点疼,她却没觉得冷,心里像揣着个小火炉,暖烘烘的。她想,再熬几年,等明辉也考上大学,她就能松口气了。

可她没算到,命运的秤,从来都不偏向苦命人。

周明辉的成绩始终在及格线徘徊,高考那年,只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专。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没出来。李桂英没说啥,只是默默给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去学校报到时,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钱。

“在学校好好学,别跟人比吃穿,学到真本事才是正经。”她拍着他的肩膀,掌心的硬茧蹭得他脖子发痒。

周明辉“嗯”了一声,没看她,转身进了校门。李桂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大专三年,周明辉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都说学业忙,李桂英信了,总在电话里叮嘱他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她不知道,周明辉是怕回家,怕看到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怕听到邻居议论“还是老大有出息”,更怕面对自己混得不如哥哥的窘迫。

周明远毕业后,顺利进了家国企,工资高,福利好,没过两年就娶了领导的女儿,在省城买了房,买了车,过年回家时,带着媳妇和刚满月的孩子,风风光光的,成了街坊邻里羡慕的对象。

李桂英看着孙子粉嫩的小脸,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她给孙子缝了件小棉袄,棉花是她一点点攒的,布料是周明远媳妇不要的旧衣服改的,针脚细密,暖得像团小火。

“妈,您跟我们去省城吧,家里啥都有,您不用再干活了。”周明远的媳妇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客气,却少了点真心。

李桂英摆摆手:“不了,我走了,明辉回来咋办?再说,我在这儿住惯了,离不开。”她心里清楚,城里的高楼大厦,容不下她这双沾满泥土和油污的手,更容不下她这一身挥之不去的穷酸气。

周明辉那天也回来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拎着个水果篮,一看就是在路边摊买的便宜货。他站在哥哥光鲜亮丽的一家人旁边,像株长错了地方的野草,局促得手足无措。

饭桌上,周明远的媳妇聊着城里的房价,说他们打算再买套大点的房子,给孩子将来上学用。周明远笑着说“钱不够就再努努力”,语气轻松,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周明辉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得脸红脖子粗。李桂英想劝他少喝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儿子心里苦,大专毕业找不到好工作,在小公司里做着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处了几个对象,都因为他没房没车黄了。

“妈,我敬你。”周明辉突然端起酒杯,眼睛红得吓人,“等我挣了大钱,也给你买大房子,买……买按摩椅,让你比嫂子家还风光。”

李桂英心里一酸,拍了拍他的手:“妈不要那些,妈就想你好好的,找个踏实姑娘,成个家,比啥都强。”

“成家?”周明辉苦笑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没房没车,谁跟我成家?”

那天晚上,周明辉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反复念叨着“钱”“房子”“凭啥”。李桂英守在他身边,给他擦脸,喂他喝水,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那是她打了十几年工攒下的钱,不到三万块,是她打算给小儿子娶媳妇的,可这点钱,在如今的房价面前,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夜深了,周明辉终于睡熟了。李桂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惨白,照在她脸上,像蒙了层霜。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疼。她想起丈夫刚走时,她以为最难的是养活两个孩子,可现在才明白,最难的,是看着孩子在这世道里挣扎,自己却啥也帮不上。

她悄悄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她给小儿子准备的“应急钱”,零零碎碎的票子,用橡皮筋捆着,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她把钱塞进周明辉的口袋里,又掖了掖他的被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明辉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妈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别怪妈……”

窗外的风又起了,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李桂英坐在黑暗里,直到天快亮,才慢慢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开始准备早饭。她还要去工地干活,还要去餐馆洗碗,还要……努力活着,等着孩子们“出息”的那一天。

只是她不知道,那所谓的“出息”,在她小儿子心里,已经悄悄长了毒,发了芽,正朝着一个她永远想不到的方向,疯狂蔓延。而那把用来“享福”的按摩椅,终将在某个看似温暖的日子里,变成索命的绳索,勒断她最后一口带着暖意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