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灶台上的字(2 / 2)

“反了你了!”王屠户脸一沉,上来就抓住杏花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给我老实点!”

杏花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死死盯着父亲:“爹,你真要卖了我吗?我是你闺女啊!”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却还是硬着心肠说:“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别给我丢人!”

王屠户把杏花往摩托车后面一推,让一个汉子按住她,自己跨上摩托车,发动起来。刺耳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

杏花回头看了一眼。破旧的土坯房,院角的猪圈,灶台上那口黑铁锅,还有站在门槛上,背对着她的父亲。

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摩托车颠簸着驶出村子,山路崎岖,杏花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她看着熟悉的山越来越远,眼泪模糊了视线。怀里的课本硌着胸口,疼得她喘不过气。

娘,我走不出大山了。

老师,我不能读书了。

灶台上的字,终究是被擦掉了。

王屠户的家在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也是土坯房,却比杏花家更破。院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柴火和屠宰剩下的骨头,腥臭味老远就能闻到。

进门的第一天,王屠户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因为她没及时给他倒洗脚水,他抓起桌上的粗瓷碗就砸在她脚边,碎片溅起来,划破了她的脚踝,血珠一颗颗渗出来。

“在我家就得守我的规矩!”他瞪着眼睛吼,“不听话就打,打到你听话为止!”

杏花没哭,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片,用布条把脚踝缠起来。她知道,哭也没用。

日子开始变得像一潭死水。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衣、喂猪,还要帮着王屠户收拾屠宰后的东西。血腥味沾在手上,怎么洗都洗不掉,夜里做梦都是满地的血。

王屠户喝醉了就打她,用拳头,用脚,用手边能摸到的任何东西。有时是因为她饭做晚了,有时是因为她没笑,有时,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想打。

她身上的伤旧的没好,新的又添上。胳膊上,背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冬天穿着厚棉袄还能遮住,夏天就只能任由那些狰狞的伤痕暴露在阳光下。

村里人见了,有的同情,有的麻木,有的还说“女人就是要打,不打不成器”。她回娘家过一次,想求父亲带她走,可父亲只是劝她:“忍忍吧,哪个女人不受点委屈?他能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

母亲早逝,父亲眼里只有弟弟,没人能帮她。

她彻底死了心。

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走出大山,甚至不再想活着。

直到半年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天早上,她吐得昏天暗地,王屠户的老娘,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掐着指头算了算,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是个好兆头,说不定是个带把的。”

王屠户知道后,难得没打她,还让他娘给她煮了个鸡蛋。可没过多久,他的本性就暴露了。

有一次,她孕吐得厉害,没力气做饭,王屠户喝醉了回来,见锅里没饭,抓起扫帚就往她肚子上打。

“你个不下蛋的鸡!连饭都做不了,留你有啥用!”

杏花吓得赶紧护住肚子,蜷缩在地上,任由扫帚落在背上。她不怕疼,就怕伤着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念想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她的肚子越来越沉,干活也越来越吃力。王屠户不管这些,该打的时候还是打,只是不再打肚子。

冬天来临的时候,山里下了场大雪,路都被封了。杏花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可王屠户依旧每天出去喝酒,家里只有他老娘守着。

那天夜里,杏花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冷汗湿透了棉袄,疼得她在炕上打滚。老太太慌了神,想去找接生婆,可雪太大,根本出不去。

“快……快去找王屠户……”杏花抓着老太太的手,声音微弱。

老太太跺着脚,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杏花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感觉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她想起娘在灶台上教她写的字,想起那本被她藏在娘家床底下的破课本,想起老师说的“外面的世界”。

原来,真的走不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屠户醉醺醺地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据说懂点接生的老婆子。

“哭啥哭!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王屠户不耐烦地吼,还在外面打牌。

屋里,老婆子粗鲁地摆弄着她,疼得她几乎晕厥。她能感觉到血在往外流,热乎乎的,很快又变得冰凉。

“不行了……血止不住……”老婆子的声音带着惊慌。

“啥?”王屠户闯进来,看到满炕的血,也慌了。

杏花看着屋顶的茅草,和娘家的一模一样。她好像又闻到了猪圈的腥臭味,听到了父亲的骂声,摸到了灶台上的灰。

娘,我来找你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王屠户惊慌的脸,然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可杏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她被埋在王屠户家后山的乱葬岗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连名字都没刻。

王屠户没过多久就又娶了个媳妇,那个女人也经常被打。

杏花的父亲来看过一次,站在土堆前,抽了袋烟,叹了口气,就下山了。他给弟弟盖房的钱,终究是凑够了。

许多年后,有个支教的老师来到这个村子,听老人说起杏花的事,唏嘘不已。他在村里的废品站找到了一本缺页的语文课本,封面上用烧黑的柴火棍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

杏花。

老师把课本带走了,带到了山外的世界。

只是那个叫杏花的姑娘,永远留在了大山里。像一颗被遗忘的草籽,在贫瘠的土地上发了芽,开了花,然后,悄无声息地枯萎,腐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有灶台上那些被擦掉的字,还在风里,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