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华尘梦(1 / 2)

念安抵达京城时,已是深秋。

皇城根下的风,比小镇的凛冽得多,卷着落叶,打着旋儿穿过胡同,带着股说不出的肃杀。他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攥紧了怀里的木匣,指节泛白。

这就是娘亲念叨了一辈子的京城。楼高得遮天蔽日,街上的人穿着绫罗绸缎,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处处透着与小镇截然不同的繁华。可这繁华落在念安眼里,却像裹着冰的糖,看着耀眼,碰着刺骨。

他一路打听“苏文彦”的名字。起初,没人知道,直到他提起“苏郎中”,才有个卖糖画的老汉指了指城东的方向:“你说的是礼部的苏大人吧?那可是咱们京城的新贵,住在金鱼胡同的苏府,气派着呢!”

“苏大人”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念安心里。他谢过老汉,一步步往金鱼胡同走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金鱼胡同果然不同凡响。朱红的大门,铜环兽首,门口站着两个身着锦袍的门房,腰间配着长刀,眼神锐利如鹰。门楣上悬着块匾额,上书“苏府”二字,笔力遒劲,透着说不出的威严。

念安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看到衣着光鲜的官员进进出出,对着门房客气地拱手;看到丫鬟婆子提着食盒从侧门出来,说说笑笑;看到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珠翠环绕的夫人,眉眼间带着雍容的笑意,正是门房口中的“苏夫人”。

最后,他看到了苏文彦。

他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身姿挺拔,面容比记忆中那张模糊的画像成熟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纹,却更添了几分沉稳的气度。他送一位官员出门,脸上挂着得体的笑,言谈间从容不迫,举手投足皆是官威。

念安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他的爹爹。那个在小镇柴房里咳得蜷缩成一团、对娘亲许下“金榜题名便娶你”的穷书生,如今已是衣着华贵、前呼后拥的苏大人。

他变了,变得念安认不出,也变得娘亲大概永远也想不到。

直到暮色四合,苏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念安才挪动脚步,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客栈里鱼龙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酒气,他却顾不上这些,只是坐在冰冷的床沿,摩挲着怀里的木匣。

匣子里的两封信,他看过无数次。信上的字迹,与苏府匾额上的“苏府”二字,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些“安心等待”“即刻归来”的字眼,此刻看来,字字都像嘲讽。

他该怎么办?冲进去,质问他为什么忘了娘亲?为什么骗了她一辈子?

可他看到苏文彦那副威严的样子,看到苏府的气派,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娘亲耗尽一生等待的人,早已在这京华尘梦里,活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质问,他的愤怒,或许在对方眼里,连一阵风都算不上。

第二日,念安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再次来到苏府门前。

门房见他衣着寒酸,拦住了他:“去去去,哪儿来的叫花子,也敢在苏府门前晃悠?”

“我找苏文彦。”念安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大胆!”门房眼睛一瞪,“苏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再不走,我放狗咬你了!”

念安攥紧了木匣,指节发白:“我是他儿子,我叫苏念安。”

门房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你是他儿子?我还是他爹呢!赶紧滚,别在这儿胡言乱语,耽误了苏大人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念安咬着牙,没有动。他知道,空口无凭,没人会信他。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胡同口驶来,停在苏府门前。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正是苏文彦。他今天穿着便服,却依旧气度不凡,身后跟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眉眼像极了他,正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

念安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拦在了苏文彦面前。

“苏文彦!”

苏文彦被吓了一跳,皱眉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衣衫虽旧却干净,眼神里带着一股执拗的倔强,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熟悉感。

“你是何人?”苏文彦的声音带着疏离的威严。

“我是沈晚意的儿子,我叫念安。”念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娘让我来问问你,你当年许下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沈晚意”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苏文彦心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瞳孔骤缩,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久到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忘了那个雨天的柴房,忘了那个温柔的姑娘,忘了那个被他遗弃在江南小镇的承诺。

可此刻,被这少年当面喊出来,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晚意低头绣活时的侧脸,她鬓边的白茉莉,她抱着他时发间的清香,还有她最后望着他离开的眼神……

“你……你说什么?”苏文彦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儿子,又迅速转回头,眼神躲闪,“我不认识什么沈晚意,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念安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匣,打开,拿出那两封信和那支梅花玉簪,“这是你写的信,这是你送我娘的玉簪!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玉簪上的梅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熟悉的纹路,像刻在苏文彦的骨头上。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脸色白得像纸,连带着手都开始发抖。

他怎么可能忘?这玉簪是他母亲的遗物,当年他走得匆忙,随手送给了晚意,以为只是件寻常饰物,却没想过,她竟留了这么多年。

“文彦,怎么了?”马车上的柳氏也下了车,疑惑地看着这一幕,当她看到念安手里的玉簪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是知道丈夫年少时在江南待过的,只是他从未细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