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你来我往,唱得热闹非凡。台下的看客们也跟着激动,有人站起来骂“严郡守”,有人喊“周青快跑”,整个戏楼像个沸腾的锅。
于忠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卷宗里的记录,公堂之上,周青没哭,只是一遍遍说“我没有”,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于公也不是这般冲动的,他据理力争,句句都在法与理之间,从不是台上这副怒目圆睁的模样。
最后的“刑场”戏,锣鼓敲得震天响。“周青”穿着囚服,被押上断头台,忽然仰天长啸:“我周青若有冤,白血冲天,大旱三年!”
话音刚落,后台忽然泼出一盆掺了白灰的水,“哗”地一声,溅在“断头台”前,像极了“白血”。紧接着,几个戏班伙计摇着撒粉的筛子,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下,扮作“飞雪”。
“好!”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有人把铜板扔到台上,叮当作响。
于忠猛地站起身,官袍的下摆扫过桌子,带倒了茶杯,茶水泼在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台上的“周青”还在唱,唱她的冤,唱她的恨,可于忠只觉得,那唱腔像钝刀子,一刀刀割在周青的骨头上。他们把她的坚守唱成了懦弱,把她的冤屈唱成了传奇,把她淌血的伤口,唱成了博人喝彩的噱头。
他转身走出雅座,快步下楼。楼外的阳光很亮,刺得他眼睛发疼。戏楼里的喝彩声、锣鼓声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和着春风,传遍了半个东海郡。
“于主事,这就走了?”门口的伙计笑着打招呼。
于忠没理他,径直往城郊的山坡走去。
周青的墓前,安安静静的。春风拂过,墓旁的野菊抽出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于忠蹲下身,伸手拂去碑上的尘土,指尖触到那些被岁月磨浅的字迹,忽然落下泪来。
“周嫂子,”他哽咽着,像小时候那样,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碑石上,“他们把你的故事,唱成戏了。”
“他们不知道,你守着这个家,不是因为‘节烈’,只是因为于明哥一句嘱托。”
“他们不知道,你挖那毒草,不是因为‘歹毒’,只是因为想让婆母和小姑多吃一口饭。”
“他们不知道,你临刑前的那句话,不是‘诅咒’,只是……只是太疼了啊……”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
于忠在墓前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才站起身。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是他照着苏文的《东海烈女传》,一笔一划抄录的,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实的叙述。
他把纸卷放在碑前,轻声道:“周嫂子,这才是你的故事。我会守着它,守着你,不让人忘了。”
回到城里时,戏楼的戏刚散场。看客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议论着戏里的情节。
“那白血冲天的场面,太绝了!”
“就是可惜了周青,要是不那么犟,改嫁了多好。”
“嘿,要不说她是烈女呢?”
于忠听着这些话,脚步没有停。他知道,戏文会继续唱下去,周青的故事,会被添油加醋,会被改得面目全非,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那又怎样?
山坡上的墓碑还在,碑石上的青苔还在,他心里的记忆还在。
那是比任何戏文都要沉重的,一个女子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