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是三年。
东海郡的麦子割了三茬,河水涨了又落,当年因大旱留下的疮痍,渐渐被新的泥土和烟火气覆盖。秦郡守治政严明,轻徭薄赋,百姓们渐渐忘了严郡守的昏聩,也渐渐忘了那场让天地变色的大旱。
唯有周青的墓,还在城郊的山坡上静静立着。
于忠已是个半大的少年,身形抽条得像雨后的竹,只是眉眼间,总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爹于公的坟就在周青墓旁,两座土坟,一高一矮,都覆着细密的青草,风吹过时,草叶相触,沙沙作响,像极了故人低语。
每个月,于忠都会来两趟。挑一担新土培在坟头,拔去碑石旁的杂草,再把秦郡守让人送来的香烛点燃。烟丝袅袅升起,混着山野间的草木气,散在风里。
“周嫂子,爹,”他总是蹲在两座坟中间,絮絮叨叨地说,“这月的赋税又降了些,张大叔家的牛下了崽,胖得像头小猪。李婶说,要给我做双新布鞋,问我喜欢啥颜色的……”
他说的都是些寻常琐事,语气平淡,仿佛在跟活着的亲人分享日子。可说到最后,总会停顿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周青墓碑上的青苔——那青苔沿着“烈女周青”四个字蔓延,像给冰冷的石头,裹上了层温润的绿。
“秦大人说,今年要修水渠,从南边引活水过来,以后就算天再旱,地里也能浇上水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双快磨破的布鞋,“他还说,等水渠修好了,就把你的事迹刻在渠边的石头上,让后人都记得,有个叫周青的女子,为了清白,连命都舍了。”
风卷着香灰,落在他的肩头。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咳着血,抓着秦郡守的手,一遍遍地说“周青的冤屈,比东海的水还深”。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爹太固执,一个死去的人,再翻案又能怎样?
可现在,他懂了。
上个月,邻村有个寡妇被婆家诬陷偷人,要被沉塘。是秦郡守带着衙役赶去,把人救下,还当着全村人的面,把那户人家的诬告信念了出来。那寡妇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说“多谢大人,多谢周烈女在天有灵”。
于忠站在人群里,看着那寡妇劫后余生的脸,忽然就明白了爹和秦大人的执着。周青的平反,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所有像她一样,可能被欺凌、被诬陷的弱者——让她们知道,这世上,总有公道可言,哪怕来得晚了些。
只是,这份公道,周青再也看不见了。
这天,于忠又来上坟,却见墓前站着个陌生的身影。那人穿着青色长衫,背着个旧书箧,看样子像是个游学的书生。他正对着周青的墓碑出神,手指轻轻拂过碑上的字,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易碎的瓷器。
“你是?”于忠走上前,疑惑地问。
书生转过身,眉目清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对着于忠拱手行礼,声音温和:“在下苏文,自江南而来,听闻东海郡有位周烈女的事迹,特来拜谒。”
于忠了然。这两年,周青的故事渐渐传开了。有人编成了歌谣,有人写进了话本,南来北往的客商、游学的书生,常会来这山坡上看看。只是大多是匆匆来,匆匆去,像这位苏文这样,站在碑前许久不动的,倒是少见。
“苏先生请便。”于忠没多问,自顾自地拿起镰刀,割着坟边的杂草。
苏文却没动,依旧望着墓碑,轻声道:“我在江南时,就听过她的故事。说她白血冲天,说她咒郡大旱,说她死后三年,天方降雨……世人都道她刚烈,可我总在想,她临刑前,该有多疼啊。”
于忠割草的手顿了顿。
是啊,疼。被诬陷的疼,被亲人背叛的疼,被钝刀割颈的疼……那些被“刚烈”二字掩盖的苦楚,很少有人想起。
“她本不必死的。”苏文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若严郡守能多问一句,若于兰能少一分怨,若乡亲们能多一分信任……”
可世间没有“若”。于忠低下头,继续割草,镰刀割断草茎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格外清晰。
苏文在墓前站了整整一天。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下,他时而低头记录,时而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时而又望着远处的田野出神。于忠几次想提醒他天色已晚,却见他眼神专注,终究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