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过荒漠,访过都城,见证了许多的人间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求不得、放不下。”
“我们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并非所有修士都会为私欲滥杀无辜。”
“可惜……”
云初双眸骤然赤红,周身黑红雾气翻涌,眼中只剩下蚀骨的悔与恨,“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贪欲。”
“同行第五年,我收到族中传信,说老族长寿元将尽,让我赶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当时收到信慌了神,跟那人简单告了别,便赶回去见族长最后一面,未曾察觉……被人尾随。”
“就这样,我紧赶慢赶见了老族长最后一面。”
“族长临终前欲让我继任族长,说我是同辈乃至这一脉判官中天赋最高的判官,必能带领判官一脉重回鼎盛。”
“可我于管理族务一窍不通,便拒绝了。最终,他选了卜珂——便是送你上山的那位。”
云初平日常含笑的眼中此刻尽是痛苦与自责,“你别看他须发苍苍,实则不过刚过而立。那群族老中,除周、谢二位,其余都未至知天命之年……”
云初双手掩面,浑身颤抖,发出低抑的呜咽。覃故隐约看到有液体从他指缝间滴落。
“是我……是我矜骄自满,引狼入室……给族人招来灭族之祸……”
覃故望着对面痛哭失声的云初,唇动了动,却不知如何安慰。
“卜珂接任族长后,将族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我便再次外出……”
“出去后不久,又遇见了他,那个让我视若知己之人。”
“我们再度结伴同行三年。这三年里,他带我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引我入他宗门,谒见宗主长老。”
“那些人皆待我甚为和善。”
“之后我们更是同游诸派,我也在其中获益良多。而且我们所遇修士皆友善以待。我便……”
“皆是我害了他们……”
“从那些宗门出来后,我便萌生念头:想让族人离开荒芜崖底,另寻山清水秀之地安居。”
“此念一生,便如野草疯长,不可遏制。”
“之后在与他相处中,我常旁敲侧击:若有些人无灵根却能修行,会否被修真界视作异类,赶尽杀绝?”
“他斩钉截铁说不会,他所在的宗门里的那些长老也口径一致。我竟信以为真,对他们千恩万谢……”
云初双目赤红更甚,周身黑红血雾翻滚,黑色渐有压过赤红之势。
他在堕魔。
“我迫不及待将消息带回族中。族人欣喜万分,憧憬着迁居乐土,却不知……”
“等来的并非安居乐业,而是灭族之祸!!”
“在我们决定搬离崖底的第三日,一群修士突然杀到,见人便砍。族人接连倒下……领头的,正是那个被我视为知己之人!”
“哈哈哈……”
“哈哈哈……多么可笑!!!何等讽刺!!!”
云初又哭又笑,前仰后合,血泪混着恨意滚落脸颊,砸在茶案上,如绽开赤红的毒花。
“族人一个个倒下,他们连婴孩都不放过!!!”
“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
“荒芜崖底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卜珂与几位族老被生擒,他们用他们要挟我说出无灵根亦可修行的秘密……”
“哈哈哈……可笑至极!!!”
“都说众生皆苦,执念是苦中之苦。判官存在,便是替众生咽下这苦,换一个清明人间。”
“可谁又知我们判官更苦??!”
“卜珂与族老们不甘为质,自耗寿元,生剥灵相,铸成杀阵,与那帮畜生同归于尽……”
“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却侥幸未死。我便将他捆起,日夜折磨,吊着一口气不让他轻易解脱……”
“足足七日!若非他们宗门寻来,他本该死得更慢更痛苦。”
“族人皆亡,我亦不想独活。他们送上门来,我岂有不杀之理
“后来的所有人,皆被我以禁阵与禁忌符咒诛灭。”
“哈哈哈……他们临死前跪地哭嚎,求我饶恕……哈哈……”
覃故望着对面几近癫狂的云初,眼中掠过不忍、担忧,以及最终了然。
他坠落的那处悬崖,便是当年判官一脉避居的崖底。
那崖底的累累白骨,正是云初的族人与入侵修士的遗骸。
而他此刻所处的,并非什么平行空间——而是“笼”。
云初的笼。
覃故看着眼前又哭又笑、濒临崩溃的云初,那股始终盘桓在心口的躁郁与怀疑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悯。
他没有出言安慰,那毫无意义。
覃故只是沉默地,再次提起那已微凉的茶壶,将云初面前空了的茶盏斟满。
清冽的水声仿佛一道微弱的锚点,短暂地定住了云初涣散的神智。
云初血泪模糊地抬眼,看向覃故。
“他死了。”覃故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疯狂表象下的脓疮,“你折磨了七日的那个人,连同他的宗门,早在千年前就化作了尘土,世间再无一人记得他们当年的‘丰功伟绩’。”
云初的癫狂笑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覃故。
“你困住的,从来都不是仇人,”覃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冷酷,“你困住的,只有你自己。”
“你……”云初嘴唇颤抖,周身翻涌的黑红雾气骤然一滞,那疯狂的恨意像是被戳破的气囊,开始泄露出一丝更深沉的空茫。
“判官替众生咽苦,那判官的苦,又该由谁来咽?”覃故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云初心底最深的迷茫与不甘,“是你自己永无止境地反复咀嚼,还是……让它沉入心底,成为你前行时不重蹈覆辙的基石,而非压垮你的墓碑?”
覃故站起身,走到云初面前。
目光没了怜悯,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判官的存在,不是为了在苦海里筑巢,而是为了造舟,渡人,也渡己。”
云初浑身剧震,覃故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碎了他用千年时光构建的痛苦堡垒。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风雅彻底崩塌,露出内里那个早已千疮百孔、惶恐无助的灵魂。
那浓稠的煞气开始剧烈翻腾,却不是向外扩张,而是向内坍塌,仿佛他整个存在都在被这句话抽空。
“造舟……渡己……”他喃喃自语,眼中的赤红与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疲惫,“可我……我的舟早已沉没,与我族人的尸骨一同烂在了那崖底……”
“那就看着我这艘新舟。”覃故的声音不容置疑,“看它如何航行。”
云初闭上眼,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蜷缩起来。
整个茶室开始剧烈晃动,窗外的雪与梅扭曲、碎裂,如同被打碎的琉璃。
世界正在崩塌!
“原来……解笼之苦,不在承受万千撕扯,而在放手。放手这恨,放手这悔……放手这与他们唯一的、扭曲的连接……”云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他周身的煞气加速回流,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覃故,那眼神复杂难言,有解脱,有不舍,有嘱托,最终化为一种极致的凝重。
“覃故,”他的声音变得缥缈,却异常清晰,“判官之力,源于悲悯,却极易滑向掌控与偏执。切记,心笼易结不易解,莫要让自己,成了下一个笼主。”这是前辈血泪的警示。
他看出来了……
覃故…哎!
云初目光落在覃故一直无意识摩挲的指尖,露出一丝了然、近乎欣慰却又带着担忧的苦笑:“你手中所聚,是……开山祖师爷虚妄观的小弟子时宁留下的最后一缕本源傀丝。”
“它选择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好生珍惜,善用之,莫负……莫负……”
云初的话语未尽,身体已淡如青烟,最后时刻,他拼尽全力凝聚残念,目光如炬般钉在覃故眼中:
“告诉那新的山河……旧的魂魄,已偿债……已安。”
话音落下,覃故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手中茶杯……逐渐崩塌……
覃故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依然站在白骨累累的崖底,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杯茶的微温。
四周浓重的怨煞之气失去了核心,正开始缓慢地、无序地流动、消散。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一缕极细、近乎透明的丝线悄然浮现,环绕其上,与他自身的灵相水乳交融。
——时宁祖师的傀丝。
崖底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尘沙与枯骨碎屑,带来了一声跨越千年的叹息,最终归于沉寂。
覃故对着这片巨大的坟墓,沉默良久,最终深深一揖。
“谨记。”他轻声道,不知是对云初,对卜珂,对所有逝去的判官,还是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