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马车的木轮碾过路面,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
墩子稳稳地坐在车辕上,手中缰绳轻抖,老马温顺地迈开步子,拉着朴素的车厢驶出胡同,融入京城清晨微寒的空气里。
车厢内,黎尔穿着普通的靛青色棉衣,林玉漱裹着一件厚实的靛蓝棉斗篷,怀里抱着裹成小粽子似的荷姐儿。
小家伙刚睡醒,小脸粉嘟嘟的,靠在娘亲怀里,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
“娘,我们去哪里呀?”荷姐儿仰着小脸问。
“去咱们的庄子看看。”林玉漱替女儿掖了掖斗篷的领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温软,“看看咱们的地里能长出什么好吃的,以后给荷姐儿加餐。”
“好!”荷姐儿立刻开心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荷姐儿要吃大萝卜!甜甜的!”
车轮辘辘,驶出京城巍峨的城门。
城外的空气骤然清冽开阔,带着泥土和枯草的原始气息。
官道两旁,是收割后显得空旷寂寥的田野,偶尔能看到几处冒着炊烟的村落。
越往京郊处走,人烟越稀,景色也愈发显出冬日的萧瑟与广袤。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行到一处停下,路旁立着一块半旧的界碑,上面刻着“福安庄”三个字。
又行了小半刻钟,一片相对规整的田庄便出现在眼前。
庄子不大,依着一道平缓的土坡而建。
十几间半旧的泥坯房或砖瓦房错落分布,围着一处小小的打谷场。
场边堆着些草垛。
坡下是连成片的田地,大多已经翻整过,露出深褐色的土壤,只有零星几块地里还残留着枯黄的菜梗,显出一种冬日的蛰伏感。
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庄子旁边蜿蜒流过,溪边几棵老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轻摆。
骡车刚在打谷场边停下,一个穿着半旧棉袄、裤腿挽到膝盖、脚踩草鞋、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便小跑着迎了上来。
他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些许拘谨,手里还沾着新鲜的泥点。
“可是……黎家老爷和夫人?”汉子搓着手,试探着问,目光飞快地扫过黎尔和林玉漱,带着敬畏。
林玉漱抱着荷姐儿下了车,黎尔沉默地站在她身侧。
“正是。你是庄头赵有田?”林玉漱语气平和。
“是是是!小的是赵有田!”赵有田连忙躬身行礼,“不知老爷夫人今日要来,没提前准备……实在是……”
“无妨。”林玉漱打断他的惶恐,“带我们随意看看庄子里的情形。”
“哎!好!好!”赵有田连忙引路,边走边介绍,
“老爷夫人请看,这坡上向阳的十几亩,是上好的水浇地,今年收了麦子和一茬菘菜(白菜),收成还行。坡下那片稍差点,土薄些,种了黍子和豆子……那边是菜园子,冬日里就剩点萝卜和冬葱了……溪边那几块地引水方便,开春打算种点瓜菜……”
他介绍得很仔细,看得出对庄子了如指掌。
林玉漱抱着荷姐儿,一边听着,目光平静地扫过田地、房舍、溪流。
精神力悄然铺开,捕捉着庄户们远远投来的好奇、敬畏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目光,也感知着赵有田话语里的那份实在和勤恳。
“庄子里现有庄户几户?日子过得如何?”她问。
“回夫人,连小的一家在内,一共八户,四十二口人。都是早年侯府收留的流民。”
赵有田叹了口气,“这年头,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有口饭吃,大家伙儿都很知足了。就是……就是冬日里没什么进项,日子紧巴些,娃娃们连件厚实的冬衣都……”
林玉漱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走到溪边,看着清澈的流水,又看了看溪边那片不小的、略显荒芜的空地。
“这片地,为何荒着?”她指着溪边空地。
“啊,这片地挨着溪,看着好,可地势低洼,一下大雨就淹,种啥都涝,只能长点芦苇杂草。试过几次,都白费了力气,后来就……”赵有田解释道。
林玉漱若有所思。
黎尔抱着荷姐儿在她身旁,她又仔细看了几处,询问了些春耕的准备和庄户的困难。
赵有田都一一作答,态度恭谨,言语实在。
末了,林玉漱站在打谷场中央,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简陋却透着生机的庄子,对赵有田道:
“庄子你打理得用心,田地安排也妥当。眼下冬日,大家不易。开春前,我会让人送些银钱和厚布过来,给各家添置冬衣,再买些鸡鸭崽子分下去养着,多少是个贴补。溪边那片洼地,先不要动,我自有打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力量。
赵有田和远远围观的几个庄户汉子都愣住了,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新主家不仅没嫌弃庄子贫瘠,还要贴补他们!
赵有田激动得嘴唇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谢老爷!谢夫人!夫人菩萨心肠!小的……小的替全庄老少给老爷夫人磕头了!”
其他庄户也反应过来,纷纷跟着跪下磕头。
“起来吧。”林玉漱示意黎尔扶起赵有田,“日子是大家过的,好好干就是。依旧例行事,春耕前我会再来。”
“是!是!小的明白!夫人放心!”赵有田连连应诺,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眼中充满了希望的光。
看完了庄子,日头已近中天。
林玉漱婉拒了赵有田留饭的恳切邀请,和抱着有些困倦的荷姐儿的黎尔上了马车。
墩子调转车头,驶上归途。
马车在空旷的郊野土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荷姐儿已经趴在爹爹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
林玉漱轻轻拍着女儿,目光投向车窗外。
冬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懒洋洋地洒在枯黄的田野上。
远处,一个背着沉重柴捆前行的身影,正沿着田埂往不远处的村落走去。
那身影挺拔,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褐,头发有些凌乱。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劳作的的农夫。
然而,就在马车与那身影交错而过的瞬间,林玉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猛地定在那人的侧脸上!
一道熟悉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斜划到颧骨下方!
那是小时候堂兄林玟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被树枝划破留下的!
虽然疤痕早已陈旧发白,人也比记忆中瘦削了太多,但那轮廓,那眉眼间的憨厚……绝不会错!
“堂兄!林玟堂兄!”林玉漱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那背着柴捆的身影猛地一顿,艰难地转过身来。
一张疲惫的眼睛带着茫然的看向马车。
当他的目光落在探出车帘、那张虽然清丽却依稀带着幼时轮廓的脸庞时,双眼骤然瞪大,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张大了嘴,嘴唇哆嗦着,柴捆“哗啦”一声从肩上滑落在地!
“玉……玉漱?!你是……玉漱堂妹?!”林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使劲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老天爷……你……你还活着?!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布满老茧的手激动地挥舞着,“堂叔堂婶……他们一路上都在担心你!眼睛都快哭瞎了!走走走!快跟我回去!回去见见堂叔他们!”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林玉漱心头的沉静。
她看着堂兄激动又急切的模样,连忙道:“堂哥,快上车!你指路,让我夫君带咱们去!”
林玉漱示意停车,墩子早已勒紧缰绳,利落地跳下车,闷声不响地帮林玟把散落的柴火搬上车尾。
直到这时,林玟才注意到车厢里那个高大沉默、气势逼人的身影——黎尔。
林玟脸上的喜色猛地一僵,眼神里透出惊疑和犹豫。
他看看黎尔,又看看车厢里的林玉漱,嘴唇动了动:“啊……这……这是……妹夫?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话头硬生生卡住,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最终只是搓了搓粗糙的手,没再追问,笨拙地爬上另一侧车辕,局促地挨着黎尔坐下,指着前方一条岔路:“往……往那边走!不远,就前面那个新起的村子!”
马车再次动起来,沿着林玟指的方向,驶进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新村落。
村口竖着一块新木牌,墨汁写着三个无比熟悉、又让人心头一颤的大字——云雾村。
林玟指着牌子,声音里带着感慨,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官府安置流民,按原籍地分片。咱云城逃过来的人多,分在这片荒地,大伙儿一合计,还是叫云雾村!也算……留个念想。”他叹了口气,“就是开荒,难啊……”
马车碾过村中的泥土路,引来不少村民好奇的目光,几个衣衫破旧的孩子兴奋地追着车跑。
林玟指挥着马车在一处还算齐整的院门前停下,院墙是用新砍的树干混着泥巴糊起来的,院门是几块厚木板钉的,简陋但结实。
车刚停稳,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头发花白挽着髻的老妇人端着一个簸箕正往外走,似乎要去晾晒东西,一个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扯着她的衣角跟着。
老妇人一抬头,正撞上被黎尔扶下车的林玉漱的目光!
簸箕“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干菜撒了一地。
老妇人像被钉住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玉漱的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
“娘……”林玉漱看着眼前比原主记忆中苍老憔悴太多的母亲,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眼眶瞬间发热。
她挣开黎尔的手,几步冲上去,一把将母亲颤抖得厉害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
“玉漱……我的儿啊……真是你?娘……娘不是在做梦吧……”林母终于哭喊出声,枯瘦的手臂死死回抱着女儿,力气大得像要把失而复得的宝贝嵌进骨头里!
那哭声里积压了太多东西——绝望、担忧,还有此刻汹涌的狂喜。
“娘……是我……是玉漱……我回来了……”林玉漱也紧紧抱着母亲,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母亲肩头单薄的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