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矮小、四肢着地。柔软而厚实的肉垫接触着冰冷光滑的地砖,凉意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周围是温热的、毛茸茸的躯体,紧挨着,挤压着,传递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一只爪子(我的爪子?)无意识地搭在另一团更小的、温热的毛球上,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生命的微颤。蓬松的尾巴(我的尾巴!)不受控制地扫过身后另一个温热的身体,换来一声模糊的哼唧。
温暖,毛茸茸的温暖,像毯子一样包裹着“我”。
这感觉本该是渴望的极致,此刻却因为被强制塞入这具陌生的、被其他生命紧密包围的躯体,而变得无比恐怖!
我被困住了!困在一个毛茸茸的牢笼里!
视觉?视野低矮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变高了。
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幽绿的微光勾勒出巨大铁笼的冰冷轮廓,像怪物的肋骨。奇怪的是,黑暗中的细节却异常清晰——笼子栏杆上的细微划痕,对面笼子里一只小狗耳朵上抖动的绒毛,甚至地砖缝隙里一粒微小的灰尘……都被放大、锐利地呈现出来。
这诡异清晰的夜视能力,像高清摄像头,冰冷地记录着这令人窒息的囚笼。
听觉……无数细碎的声音交织成网。
身边此起彼伏的、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像无数架小风箱在拉动。低低的呜咽,睡梦中无意识的哼哼唧唧,爪子抓挠垫子的窸窣声。
远处,某个角落传来极轻微、极有规律的“嗒…嗒…嗒…”声,像是水滴,又像是某种机械在运转。还有,一种更低沉、更遥远、仿佛从建筑深处传来的……嗡鸣?
这些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敲打在鼓膜上,钻进意识的每一个缝隙。
最可怕的是身体的控制权。
我想尖叫,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细弱、陌生的“咪呜…”。我想站起来,逃离这拥挤的“毛毯”,四肢却像灌了铅,沉重而不听使唤。大脑发出指令,身体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反应迟钝而扭曲。
属于这个躯体的本能却异常活跃——一种强烈的、原始的困倦感席卷上来,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身体深处传来对那盆散发着咸腥油脂味猫粮的渴望,口水不受控制地在口腔里分泌。
不!这不是我!我是林宴!我有洁癖!我讨厌这肮脏!我恨这被禁锢的感觉!
恐慌如同实质的冰水,灌满了这具小小的猫躯。灵魂在这毛茸茸的牢笼里左冲右突,疯狂捶打着无形的壁垒,想要尖叫,想要撕扯,想要逃离!
“咪呜——!!”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猫叫终于冲破喉咙,在这寂静的宠物店夜晚显得格外刺耳。身边的毛团被惊动,传来几声不满的哼唧和爪子挪动的声音。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恐惧中,一种更深的、源于本能的警觉,像冰冷的针,猛地刺入我的意识。
有什么东西……在看着!
不是来自笼子外,也不是来自身边这些懵懂的毛团。这注视感……来自上方!冰冷、专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用尽这具猫躯所有的力量,猛地抬起头,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注视感望去——黑暗中,高处猫爬架的顶端,两点幽绿色的光芒亮着。是猫眼反射的微光。
那轮廓……是那只黑猫!那只白天在玻璃窗前死死盯住我的黑猫——墨影!
它就那样静静地蹲踞在最高处,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剪影,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在幽微的光线下亮得瘆人。
它俯视着下方拥挤的笼子,俯视着刚刚发出惊恐叫声的、这个小小的“我”。
它的姿态优雅而放松,尾巴尖甚至悠闲地轻轻摆动,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冰冷地锁定了我所在的角落。
那不是好奇,不是警惕,更像是一种……确认。
一种确认猎物位置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轰——!”
意识像是被投入熔炉,又被瞬间抽出!那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拉扯感再次袭来,比来时更粗暴。粘稠的黑暗再次包裹,旋转,下坠……
“呃啊——!”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喉咙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真的发出过凄厉的猫叫。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回荡。
但感官残留还在!
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猫粮、粪便、消毒水、无数动物的体味——仿佛还顽固地塞满了我的鼻腔,甚至渗入了我的皮肤、我的头发!
我能“感觉”到那些温热的、毛茸茸的躯体还紧贴着我,挤压着我!地砖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我的“爪子”上!黑猫墨影那双俯视下来的、冰冷的绿眼睛,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不……不……脏……好脏!”破碎的词语从颤抖的唇间溢出。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胃里翻江倒海。
我几乎是滚下床,赤脚冲进浴室。
冰冷的瓷砖刺激着脚底,却丝毫无法压下那灭顶的肮脏感。我扑到洗手池前,拧开冷水龙头开到最大。
没有手套!顾不上了!我疯狂地将双手伸到冰冷刺骨的水流下,挤压洗手液,用力揉搓,指甲狠狠地抠刮着皮肤,仿佛要把那层沾染了“污秽”的皮都搓下来!一遍,两遍……水花四溅。
不够!远远不够!那气味,那触感,那被注视的感觉,像跗骨之蛆!
消毒液!我哆嗦着抓起那瓶强力消毒液,刺鼻的气味此刻竟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我粗暴地拧开瓶盖,不顾比例,将浓稠的蓝色液体直接倒在已经搓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手掌上。
剧烈的、火烧火燎的刺痛感瞬间传来,像无数根针在扎!但这剧痛,却诡异地压下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污染的恶心感。
我死死咬着下唇,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滑落。双手在消毒液的刺激下变得麻木,皮肤像被灼烧。
水流还在哗哗作响,冰冷的水冲淡了消毒液,也冲淡了那令人窒息的感官残留,只留下双手火辣辣的疼痛和皮肤上清晰的、不正常的红痕。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眼神里是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惊恐和茫然。
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红肿刺痛的手上。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
萌宠之家的笼子……那只黑猫的眼睛……
还有这双手……这双被自己用消毒液灼伤的手……
一个冰冷的事实,带着夜行动物的腥气,悄然盘踞在意识的角落:那个毛茸茸的牢笼,那双冰冷的眼睛……它们似乎并没有完全留在那个“噩梦”里。
它们的一部分,正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寄生在我的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