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附近临时搭建的营地里,玉华公主的送嫁队伍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瘫在初春尚且料峭的山风里。
官兵们无精打采地守着营盘,眼神麻木,偶尔望向中央那座最大的、却也掩不住凄惶的营帐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陈维的商队恰好“途经”此地,用几坛子寻常浊酒和些许干粮,很快就跟外围一些负责采买运输的低阶军官和文吏混了个脸熟。
他的目标,是一个姓周的文官,约莫三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官帽戴得歪斜,总是一个人坐在营地角落喝闷酒,眼神里全是不得志的郁愤。陈维观察他两天了。
这晚,陈维拎着一小坛特意带来的、未贴标签的“晴雪醉”,晃悠到周文官身边坐下。
“周大人,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尝尝我这个,朋友自家酿的,劲儿足。”陈维拍开泥封,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飘了出来。
周文官鼻子抽动两下,黯淡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摆摆手:“无功不受禄……”
“嗐,什么禄不禄的,出门在外,交个朋友!”陈维不由分说给他倒了一碗,“这荒山野岭的,能遇上就是缘分。”
清冽如水的酒液倒入粗陶碗中,香气更甚。周文官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抵住诱惑,端起来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如同火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畅快感。
他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几碗“晴雪醉”下肚,周文官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
“好酒……真是好酒啊……”他打着酒嗝,眼神开始迷离,“可比宫里……嗝……那些掺了水的御酒强多了……”
陈维顺势又给他满上,附和道:“宫里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哪知道。不过听说……皇上他老人家身子骨不大爽利?”
“哼!”周文官重重放下酒碗,溅出些许酒液,他压低了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气,“岂止是不爽利!怕是……怕是……唉!几位殿下如今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谁还真心管皇上死活?国库都快被掏空了,不然……不然何至于此啊!”
他挥手指向公主营帐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割地!和亲!奇耻大辱!北疆的将士们流了多少血?说放弃就放弃了!寒心呐!朝廷……朝廷已经烂到根子了!”
陈维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又给他倒上酒:“周大人慎言,慎言啊……咱们喝酒,喝酒。”
周文官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边喝边骂,断断续续吐露着更多的信息:哪位皇子拉拢了哪位边将,哪里又因为军饷拖欠发生了小规模兵变,朝中还有多少官员是尸位素餐……
最后,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公主的营帐,声音含混不清:“公主……也是个可怜人……才十六岁……这一路上,哭都没声音……听说……听说在宫里就剪过一回头发,被拦下了……路上……也试过……唉,刚烈啊……可这世道,刚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