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王牢头似乎哼了一声,又似乎只是抽烟呛了一下,他吐出一口辛辣的烟圈,那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听着,小子。第一,不该看的,把眼珠子揣怀里,看到了,也得当自己是瞎子。”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钉子般扎在蓝景行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第二,不该问的,把舌头咽回肚子里,好奇,在这里是催命符。第三,不该拿的……管住手,手痒,命就不长了,这里的东西,沾上了,甩不掉。”他敲了敲烟袋锅,发出沉闷的声响,“丙字区,听着是关些鸡鸣狗盗、待审或刑期不长的杂碎,但水里也可能藏着吃人的王八,泥鳅里也可能混着过江的猛龙。眼睛给我放亮,脑子给我放灵光,少说,多看,多做,才能囫囵个儿走出去,明白吗?”
“谢王头教诲!小子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绝不敢忘。”蓝景行声音沉稳,不见丝毫年轻人的毛躁与怯懦,只有全然的接受。
“嗯。”王牢头对他这份超出年龄的沉静似乎还算受用,脸上的皱纹稍微舒展了些。他不再多言,随手从身后墙壁的木钉上取下一串较小的钥匙和一个边缘有些磨损、写着“丁二十七”字样的木质号牌,随意地扔了过来。“先去丁字号区,那是水最浅的地方。跟着老李头,他是那里的老人。巡牢、送饭、清秽,这些最基本的活儿,先摸清路数,熟悉熟悉味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串钥匙上,语气加重,“记死了,钥匙在,人在。钥匙没了,或者用错了地方,你这差事,连同你以后可能有的那点前程,也就一并到头了,听懂没?”
“是!小子明白!”蓝景行应声的同时,伸手稳稳接住那串冰凉、带着常年人手摩挲形成的油腻感的铜钥匙,以及那块沉甸甸的号牌。金属的冷意和木牌的粗糙感透过皮肤直渗心底,他知道,这不仅是工作的工具,更是枷锁,是考验,也是他真正踏入这片黑暗世界、获取潜在机遇的凭证。
交接完毕,王牢头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又点了一锅烟,眯着眼看向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仿佛身边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很快,一个始终佝偻着背、沉默得像块河边顽石的老狱卒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看了蓝景行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沙哑地说了句:“跟我来。”这便是老李头。
跟着这道沉默的背影,蓝景行第一次真正踏入了天牢的内部核心区域。
光线陡然暗淡下来,仿佛一步从阳间跨入了阴间。阴暗,潮湿,一种无形无质却无比沉重的压抑感瞬间包裹上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狭窄的通道仅容两人勉强错身,脚下是坑洼不平、常年湿滑的石板,两侧是由比成人手臂还粗的原木制成的栅栏,一根根如同巨兽的肋骨,将空间分割成一个个狭小、窒息的囚笼。墙壁上稀疏挂着的油灯,灯芯燃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布满污渍的墙壁和栅栏后投下扭曲、晃动、光怪陆离的阴影。这些阴影映照在一张张挤在栅栏后的脸孔上——有的彻底麻木,眼神空洞如同死鱼;有的残余着疯狂,在阴影里发出低低的呓语或狞笑;更多的则是深陷在绝望的泥潭里,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空气是这里最可怕的武器。霉烂、排泄物、馊败的食物、劣质草药、以及伤口溃烂化脓后特有的、甜腻中带着腐臭的气味……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浓烈地、无孔不入地冲击着鼻腔、喉咙,乃至意志力。蓝景行强行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努力调整着呼吸的频率。
“吃饭了!”老李头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墙壁的嗓子,毫无起伏地喊了一声,打破了这死寂中的诡异声响。他提起放在脚边、散发着馊味的木桶,里面是近乎清水的稀粥,用一把长长的木勺舀起,看也不看,近乎粗暴地倾倒进牢房外沿摆放着的破口陶碗或木碗里。
几乎是同时,栅栏后立刻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骚动。一双双脏污、枯瘦、带着伤痕或污垢的手,如同饿鬼的爪子,迫不及待地从栅栏缝隙中伸出来,疯狂地抢夺着那点勉强维系生命的、寡淡的糊状物。间或响起几声低吼、咒骂或因争夺而起的短暂厮打,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蓝景行默不作声,紧跟在老李头身后,模仿着他机械而麻木的动作,从另一个木桶里舀出黑乎乎的、不知名的菜叶,分发给那些破碗。他的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在低垂的眼睑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扫过每一个囚笼,审视着每一张或隐藏或暴露的面孔,试图从那一片片死寂、癫狂或麻木的后面,分辨出哪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寻找着潜在的价值。
这些人里,谁会是那个能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谁又是那个知晓朝堂隐秘、掌握着某种资源或技术的落难官吏?谁,体内蕴藏着不俗的武力,却因故陷于此地?谁,能成为他无尽生命长河中,点燃武道之路的第一盏灯火,或是提供第一块基石的人?
他知道,此事急不得,也莽撞不得。他拥有这世间最宝贵、也最残酷的财富——时间。他可以像最有耐心的捕手,慢慢地观察,谨慎地筛选,安静地等待时机。这天牢,就是他的猎场,而这些囚犯,就是他初步筛选的“资源”。
一圈巡牢、送饭下来,回到丙字区那处略显宽敞、作为交接和短暂休息的耳房时,蓝景行的皂衣下摆已然沾上了不知是污水还是其他什么的污渍,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非体力消耗过大,而是精神始终如拉满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对环境和潜在危险的警惕消耗了他大量的心力。
王牢头依旧叼着烟袋,靠在墙边,似乎连姿势都没变过。他瞥了一眼微微喘气的蓝景行,浑浊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从烟雾后淡淡抛来一句:“还行,没吐,没慌神,是个能蹲坑的料。”这算是极高的评价了。“明天开始,跟着学提审犯人,还有,清洗刑具。”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天气如何。
“是,王头。”蓝景行垂首应道,声音平稳。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青黑色的皂衣,不过短短半日,它已不复早晨的干净,深深浸染了这天牢独有的、混合着绝望、污浊与暴力因子的气息。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在主事门前做小伏低、苦苦哀求一个机会的破落户蓝景行。
他是天牢丁二十七号狱卒,蓝景行。
他那于永恒黑暗中追寻力量、窥探武道奥秘、意图挣脱命运桎梏的漫漫长路,将正式在这片汇聚了帝国最多罪恶、秘密与残酷的土壤上,扎下它的第一段根须。前路未知,凶险莫测,但他心中那点因长生而燃起的野火,却在这一片黑暗的包围中,燃烧得更加沉静,也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