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港的建立,如同在无垠的画卷上点下了第一个墨点,但要将这墨点晕染成坚实的基业,则需要付出远超想象的艰辛。最初的兴奋过后,严酷的现实便如同北太平洋的寒风,扑面而来。
第一个严峻的挑战,并非来自外敌,而是来自这片陌生土地本身。
登陆月余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开始在营地中悄然蔓延。患者先是畏寒发热,继而关节剧痛,身上出现红疹,严重者甚至开始呕吐、神志不清。随行的医师们竭尽全力,但面对这完全陌生的“时疫”,他们惯用的方剂效果甚微。
“王爷,此症凶猛,似是瘴疠,却又有所不同……病患已逾三十,药材储备消耗极快,若再无法遏制,恐……”首席医师面色凝重地向吴铭汇报,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吴铭看着临时医疗棚内躺倒的士兵和工匠,其中不乏一路相随的老兄弟,心中沉甸甸的。他虽非医者,但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某种通过蚊虫或水源传播的本地流行病,是旧大陆来客缺乏免疫力的体现。
“立刻执行以下命令!”吴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将所有病患集中隔离,与非病患区域严格分开,接触者需以沸水煮过的布巾掩住口鼻。二,全面清理营地内外积水,焚烧垃圾,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三,组织人手,大量采集艾草、青蒿等有驱蚊祛瘴效用的本地植物,焚烧烟熏营地!四,派人向附近土着部落求助,询问他们是否有应对此类疾病的方法,可用盐、铁器交换!”
他结合了隔离、消毒、寻求本地经验的综合策略,虽然粗糙,却是在现有条件下最科学有效的办法。命令被迅速执行。格物院的人甚至根据吴铭的描述,赶制出了一批简易的纱网面罩。
与此同时,吴铭亲自带着礼物,再次拜访了之前有过接触的那个土着小部落。通过连日来勉强学会的几个单词和大量的手势,他艰难地表达了求助的意思。或许是之前友好的接触和实实在在的礼物起了作用,土着酋长在犹豫之后,派来了一位年长的巫医。
巫医带来了一些晒干的草药和树根,并演示了熬制方法。虽然其原理不明,但死马当活马医,医师们谨慎地尝试使用。令人惊喜的是,配合严格的隔离和卫生措施,疫情在肆虐了十余天后,终于被控制住,虽然仍有数人不幸病逝,但大部分患者得以康复。
经此一役,吴铭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片新大陆生存的艰难,也意识到与本地土着建立良好关系、学习他们生存智慧的重要性。他下令成立了专门的“民俗采风所”,负责系统性地记录、学习土着的语言、习俗、医药和动植物知识。
疾病刚缓,资源短缺的问题又凸显出来。从大明带来的铁钉、优质钢材、火药原料、甚至普通的针线,都在快速消耗。虽然附近森林资源丰富,但缺乏大型铁矿和易开采的煤矿,使得金属工具的补充和燃料供应成为瓶颈。
“王爷,我们的铁料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没有足够的铁,武器、工具、船只维修都将难以为继。”负责工坊的老陈忧心忡忡。
吴铭站在刚刚建起的简易地图沙盘前,目光扫过代表未知区域的空白。“不能坐吃山空,必须主动寻找资源。”他点了点沙盘上河流上游的方向,“组织勘探队,沿河向上游探索,重点寻找露天的铁矿苗、煤矿,还有……硫磺。另外,派人沿海岸线南北探查,绘制更精确的海图,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资源点或者更优良的港口。”
勘探队由经验丰富的猎人、水手和格物院的勘测人员组成,配备了最好的武器和工具,由吴定国主动请缨带队。少年经历过大同的血火,又经过海上风浪的洗礼,已能独当一面。
勘探之路充满危险。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潜藏着毒蛇猛兽,复杂的地形和变幻的天气更是巨大的挑战。数日后,一支小队带回了好消息:在河流上游约六十里处,发现了一片裸露的赤褐色岩层,疑似品位不高的铁矿!同时,另一支沿海岸线南下的队伍,也发现了一处易于开采的浅层煤矿和几个盛产鱼类、贝类的富饶海湾!
消息传回,整个新明港欢欣鼓舞!虽然铁矿品位不高,煤矿距离也远,但至少解决了有无的问题!
吴铭立刻调集人力,组建了采矿和运输队。利用河流的水运,初步建立了从矿山到港口的原料供应链。格物院的工匠们开始研究如何利用本地木材烧制木炭,如何改进土法炼铁炉,以提高那劣质铁矿的利用率。一切都在摸索中艰难前行。
在这片亟待开拓的土地上,吴麒、吴麟的成长速度惊人。他们不再是王府中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而是新明大家庭中需要承担责任的一员。
吴麒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逻辑思维,主动承担起了“民俗采风所”的部分文书工作。他跟着通译(由最早学会土着语的水手担任)深入土着部落,仔细记录他们的词汇、传说和生活习惯,回来后再分类整理。他甚至开始尝试用简单的符号和图画,编纂一本原始的《土汉词录》。
一次,他在记录一个关于附近山川形成的传说时,敏锐地注意到土着老人提到了“会燃烧的黑石头”和“味道刺鼻的黄石头”。他立刻将这一信息报告给了父亲。吴铭高度重视,派人按图索骥,果然在传说指向的山谷中,发现了规模更大的煤矿和一处天然的硫磺矿!这为火药的生产提供了关键原料。
吴麟则几乎长在了工坊区。他对机械和建造有着天生的热情。炼铁炉效率不高,他就围着工匠问东问西,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如改进风箱结构,利用水力驱动鼓风。虽然想法稚嫩,却往往能给陷入思维定式的工匠们带来新的灵感。他还跟着建筑队学习测量、计算,参与了第一批砖石结构仓库的建造,小脸上常沾满泥灰,眼神却亮得惊人。
看着两个儿子在实践中迅速成长,将所学知识与现实需求结合,吴铭倍感欣慰。他知道,新明的未来,终将交到他们这一代人手中。
就在新明港在磕磕绊绊中逐渐稳固,与周边土着部落的关系也通过以物易物的贸易(用铁器、盐、布匹换取粮食、皮毛、情报)日渐缓和之时,一片阴影,悄然从海上而来。
这一日,负责在海岸线巡逻的快艇,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他们在南部海域,发现了一艘船的残骸!从其结构和残留的雕刻风格判断,绝非中式帆船,也非他们已知的葡萄牙或西班牙船型,倒有些类似……倭寇使用的关船,但又有些不同。
“倭寇?”吴铭接到报告,眉头紧锁。难道倭寇的活动范围,已经延伸到了如此遥远的东方?还是说……这是来自旧世界的其他访客?
他立刻命令林风加强海上巡逻,尤其是南部和西部海域。同时,他找来几位年长的、曾与倭寇多次交战的水师军官,仔细辨认从残骸上取回的碎片。
“王爷,此船形制,确实与倭船有七八分相似,但其建造工艺,似乎更为……粗糙,而且一些细节,与早年接触过的、来自更北方(指虾夷地,今北海道)的倭人商船更为接近。”一位老军官沉吟道。
“北方……虾夷地……”吴铭看着地图,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果来自日本北方势力的船只已经能够抵达这里,哪怕只是失事的幸存者,也意味着这条横跨太平洋的航线,并非只有他吴铭掌握。更多的探险者,甚至是殖民者,可能已经在路上,或者……已经在这片大陆的其他地方登陆。
新明港,并非这片新大陆唯一的外来者。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之梦,尚未开始,便已蒙上了一层现实的阴霾。
吴铭召集了林风、老陈等核心成员。“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指着地图,“必须加快探索和建设的步伐。在南部和北部,寻找合适地点,建立前哨观测站和补给点。工坊要全力运转,尽快实现火药和普通铁器的自产。我们的水师,不能只满足于防守新明港,要具备更远的巡航和作战能力!”
平静的开拓日子结束了。竞争的号角,似乎已在遥远的海平线上,被未知的对手吹响。新明港的灯火,在苍茫的北美西海岸,显得愈发珍贵,也愈发脆弱。他们必须跑得更快,才能在这场与新世界的博弈中,赢得一线生机。
南部海域发现的诡异船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新明港管理层的心中漾开层层不安的涟漪。未知的威胁比眼前的困难更令人心悸。镇国秦王吴铭加快了部署,探索队派出的更远,工坊的炉火日夜不息,水师的巡逻范围也向外延伸了数十里。
然而,就在众人将目光投向远方时,危机却从内部悄然滋生。
随着开拓的深入,艰苦的环境、繁重的劳役、以及对故乡和未知命运的忧虑,开始在一些人中蔓延。最初登陆时的激情与团结,在日复一日的砍伐、筑屋、垦荒中,逐渐被疲惫和迷茫所取代。
不满的情绪首先在部分原大明水师官兵中发酵。他们习惯了海上搏杀,对于这种近乎流放的垦殖生活感到枯燥与不甘。尤其是一些底层军官,眼见吴铭大力提拔格物院工匠和边军出身的老兵,心中更是不平。
“王爷这是要在此地当土皇帝了,我们这些水里来火里去的厮杀汉,反倒不如那些摆弄木头铁块的匠人!”
“听说林提督(林风)如今也被朝廷封了侯,咱们却在这蛮荒之地啃木头!何时是个头?”
“当初说好的富贵呢?这鬼地方,除了木头就是野人,连个像样的城池都没有!”
流言蜚语在营地的角落里传播,像霉菌一样侵蚀着队伍的凝聚力。而管理上不可避免的疏漏——如物资分配偶尔不公,劳役安排不当——更是被放大,成为了怨气的出口。
这一日,因一批新到的、质量较好的铁器优先分配给了工坊和负责建造核心设施的队伍,引发了数十名原水师士卒的强烈不满。他们聚集在物资分配处外,与负责管理的文吏发生了激烈争吵,言辞激烈,几近哗变。
“凭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们?老子们提着脑袋护卫舰队过来,就活该用这些破铜烂铁?”
“我们要见王爷!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