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狐的初次利爪,已然撕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而面纱之后露出的,是远超所有人想象的、足以让整个帝国为之疯狂的……机遇与杀机!
武英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朱元璋捏着那块沉甸甸、蜂窝状的矿石,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那双看透无数人心诡谲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桌上那撮在烛光下闪烁诱人光芒的金沙。吴铭站在下首,清晰地将自己的推断——关于这可能是一种富含白银的矿石,以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巨大财富与危机——条分缕析地禀明。
“……陛下,此矿石形态特殊,臣虽不敢十成断定,但其伴生金沙,且佛郎机人如此重视,甚至不惜为此追击我朝商船,其价值必然惊人。若这真是银矿,其储量恐怕……”吴铭没有把话说完,但殿内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
朱元璋缓缓放下矿石,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他没有看吴铭,而是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而压抑:“银子……金子……海外……咱大明缺银子,缺得厉害。宝钞发出去,如今都快成擦屁股的草纸了!”他猛地转回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口癖也带了出来,“咱知道!咱一直都知道!外面有金山银山!可这群蠹虫!这群红毛鬼!他们竟然摸到咱的家门口来了!还带着咱地里的东西!”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侵犯领地的雄狮般的暴怒。殿内的太监宫女早已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陛下息怒!”吴铭和蒋瓛同时躬身。
“息怒?咱怎么息怒!”朱元璋胸口起伏,但他毕竟是开国雄主,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杀意,目光落在蒋瓛身上,“那个黑皮俘虏呢?撬开他的嘴没有?”
蒋瓛上前一步,脸色凝重:“回陛下,人已押至诏狱。但其语言确系不通,通译亦无法沟通。其人……甚是桀骜,且体质怪异,用刑之下,昏死数次,仍未能问出只言片语。”
“废物!”朱元璋厉声斥道,但并非针对蒋瓛,而是针对这棘手的局面。他重新看向吴铭,“吴铭,你脑子活,你说!这石头,这俘虏,接下来该怎么办?”
吴铭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陛下,矿石之事,需立刻秘密召集精通矿冶的工匠进行鉴定,确认其成分与价值。同时,韩成发现的那些游弋船只、荒岛据点,说明对方在咱沿海已有渗透,必须尽快拔除,查明其矿石来源!是来自某个未知的岛屿,还是……更远的地方?”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俘虏,言语不通确是难题。但人既然抓回来了,总有办法。可尝试图画、物品示意,或寻找更博闻强识的番商。更重要的是,需严防消息走漏!若让佛郎机人或其背后的‘四海绸缎行’知道我们俘获了其人员与矿石,必生事端!”
朱元璋眯着眼,手指再次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是他在急速思考。“矿石鉴定,咱马上让人去办,找最可靠的老师傅,就在宫里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沿海的那些鬼魅魍魉,让水师动起来!以清剿倭寇、稽查私贸为名,给咱把韩成标注的那些地方,像篦子一样篦一遍!发现可疑船只、据点,一律扣押剿灭!咱倒要看看,是谁在咱大明门口撒野!”
“是!”蒋瓛领命。
“至于那个黑皮俘虏……”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投向吴铭,“交给你们格物院!你不是总说格物致知吗?咱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他说话!画图也行,比划也行,咱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船有多少,炮有多利,到底在找什么,这石头又是从哪儿挖的!”
将俘虏交给格物院,这无疑是一个大胆而打破常规的决定。这意味着不再仅仅依赖于刑讯,而是试图通过更“技术”或者说更“迂回”的方式获取信息。
“臣,领旨!”吴铭沉声应下,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离开武英殿时,天色已近黄昏。吴铭没有耽搁,立刻拿着朱元璋的手谕,亲自去了一趟诏狱,将那名叫作“巴罗”(根据其含糊发音记录)的黑肤俘虏,秘密转移到了格物院一处守卫森严的独立院落。
巴罗看起来约莫三十岁,身材高大健硕,皮肤黝黑发亮,卷曲的短发紧贴头皮,身上带着受刑后的伤痕,但一双眼睛依旧充满了野性与警惕,看向吴铭等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丝……好奇?
吴铭没有急着审问。他让周大巧安排人准备了干净的食物和清水,甚至找来一些干净的布匹让他擦拭身体。同时,他让人搬来了一些东西:一块航海罗盘、一幅简陋的世界海图(主要标注了欧亚大陆和模糊的非洲)、一些船模(包括中式帆船和缴获的佛郎机船模型)、以及……那块关键的矿石和金沙。
接下来的几天,吴铭并未亲自出面,而是让几名心思缜密、略通绘画的年轻匠师,每日轮流进入房间,也不说话,只是当着巴罗的面摆弄那些物件,尤其是罗盘和海图,偶尔会在图上比划,或者用炭笔在纸上画出太阳、星星、海浪和船只的图案。
起初,巴罗只是冷眼旁观,充满戒备。但渐渐地,当看到那些他熟悉的船模、罗盘,特别是当他看到那块矿石和金沙被郑重地放在桌上时,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在看到那幅海图时,他粗糙的手指几次无意识地伸向图上的某个区域,又猛地缩回。
吴铭通过单面可见的窥孔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渐渐有了计较。这名俘虏,绝非普通水手,他很可能懂得航海,甚至知道这些矿石的来历。
第三天,吴铭决定亲自下场。他走进房间,没有带任何随从,手里只拿着一张新画的、更加精细的东亚沿海地图,上面清晰标注了韭山列岛、鱼山列岛等韩成发现异常的地点。
巴罗看到他,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吴铭没有靠近,只是将地图铺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拿起那块矿石,轻轻放在地图上大明沿海的位置。接着,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巴罗,伸手指了指矿石,又指向地图上广阔无垠的海洋区域,最后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来自哪里”的疑问手势。
巴罗死死盯着那块矿石,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他看看矿石,又看看吴铭,再看看地图,眼神中充满了挣扎。
吴铭极有耐心,一动不动。
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巴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伸出黝黑、带着伤疤的手指,没有指向近海,而是越过那片代表未知的蓝色区域,坚定地、重重地点在了海图东面,一个没有任何标注、在当代大明认知中几乎处于世界边缘的——巨大空白处!
他的手指在那里用力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指向矿石,又指向西方(佛郎机人来的方向),最后指向自己,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激动的、无人能懂的音节。
尽管听不懂,但吴铭的心脏依旧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懂了!
这矿石,并非来自大明沿海,甚至可能不是来自已知的“西洋”(印度洋)或“东洋”(日本)!
它来自更东方!那片在现有海图上几乎是一片虚无的、传说中的广阔海洋对岸!
一个远超石见银山的、可能存在的巨大银矿源!而佛郎机人,已经找到了通往那里的途径,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开采运输!
吴铭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拿起炭笔,在巴罗手指点中的那片巨大空白处,缓缓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抬头,看向巴罗。
巴罗与他对视,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有恐惧,有骄傲,更有一种分享秘密后的奇异释然。
消息被立刻密封,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宫中。
片刻之后,武英殿内传出了朱元璋一声难以置信的、带着震撼与无边贪婪的低吼,伴随着茶盏被狠狠摔碎在地的刺耳声响。
“东面?!大海的东面?!!”
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一个来自遥远彼岸的俘虏,用手指,戳向了一个颠覆认知、充满无限可能与致命危险的全新方向。
风暴,已不再局限于沿海。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世界的巨浪,就此埋下了最初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