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期间金陵城依旧缟素,哭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观望。新帝朱标(建文帝)每日临朝,处理政务,哀戚之余,亦努力展现出沉稳与仁厚。
吴铭赴都察院上任,作为新晋的右佥都御史,他并未急于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是沉下心来,仔细梳理卷宗,熟悉事务。他发现,都察院内气氛微妙,同僚们对他这位“圣眷正浓”且“功绩赫赫”的年轻官员,敬而远之者多,真心接纳者少。他也不在意,只与几位同样注重实务、背景相对简单的御史交流,如之前曾打过交道的陈镒等人。
朝堂之上,新帝朱标初步展现了自己的施政风格。他延续了父亲清理吏治、打击贪腐的基调,连续批准了对几个地方贪官污吏的查处,但在量刑上,往往较洪武朝有所减轻,更注重证据和程序,体现了“仁政”的倾向。同时,他采纳了吴铭等人的建议,下旨要求户部与都察院共同拟定章程,在部分地区稳妥推行“清丈田亩”和“核实丁口”,强调“均平赋税”、“不得扰民”。
这一系列举措,得到了大多数务实官员的支持,但也让一部分习惯了洪武严苛风格的官员感到些许不适,却也不敢多言。
然而,细心的吴铭却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不协调”之处。
其一,是关于几位淮西勋贵的动向。凉国公蓝玉,虽依旧掌兵,但在朝会上却比以往沉默了不少,以往那种骄横跋扈之气收敛了许多。甚至有一次,吴铭下朝时,无意中看到蓝玉与徐达并肩而行,低声交谈,蓝玉眉头紧锁,竟似有几分忧虑和…敬畏?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嚣张的蓝玉截然不同。
其二,是新帝处理的几件政务的批复笔迹。吴铭因在扬州常看朱元璋的朱批,对那凌厉刚猛的字体印象深刻。新帝的字迹虽努力模仿其父的骨架,但内在气韵却偏于宽和。然而,在几份关于重大人事任免和边境军备的奏章上,那“准”字或“知道了”的朱批,笔锋陡然变得锐利苍劲,力透纸背,虽只有寥寥数字,且混杂在大量朱标的批阅中极易被忽略。
其三,是关于马皇后。国丧期间,皇后深居简出,悲恸之情人所共见。但据徐妙锦入宫请安回来后无意中提及,皇后娘娘虽悲伤,却并未像外界想象的那般崩溃,反而有一种异常的…沉静。甚至有一次,妙锦看到皇后对着一个小厨房的食盒默默垂泪,那食盒样式普通,却异常洁净,仿佛常被擦拭。妙锦以为是皇后思念先帝所致,但吴铭却知道,朱元璋节俭,但对饮食极其挑剔,马皇后常亲自关照…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又被他迅速压下。不可能!绝无可能!
这些碎片化的细节,如同投入湖面的细小石子,未能激起波澜,却在吴铭心底留下了浅浅的划痕。他将其归因于新旧交替时期的敏感和自己过度解读,但一丝难以言喻的直觉,让他对周遭的观察更加细致。
这日,他奉命核查一桩涉及边境粮饷的旧案,需要调阅部分存放在宫中旧档房的文书。在宦官引领下,他穿过熟悉的宫禁,路过乾清宫附近时,却隐约听到一阵压抑的、似乎极为痛苦的咳嗽声从宫殿深处传来,旋即戛然而止,周围瞬间恢复死寂。
引领的宦官面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脚步加快了些许。
吴铭的心猛地一紧!乾清宫乃先帝寝宫,如今陛下已移居他处。
他状若无意地问那宦官:“这位公公,方才似是听到些声响?”
那宦官头也不回,声音平淡无波:“吴御史听差了,怕是风吹殿窗的声音。旧宫久无人居,有些声响也是常事。”
解释合情合理,但吴铭却捕捉到了宦官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
他没有再问,默默跟着前行,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那个被强行压下的荒谬念头再次浮现,并且愈发清晰。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这是真的,那这将是一个何等惊天动地的秘密!其背后所图,又将是何等骇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将所有疑虑和发现深深埋入心底,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半分,甚至连徐妙锦和徐达也未曾提及。他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远比知道安全。
抛开这些杂念,准确的说此时自己个还挺忙的,老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选择的第一把火,并非什么惊天大案,而是核查一桩积压已久的旧案——关于去年北疆某卫所粮饷亏空案的复核。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地方御史已有查证,涉案的一名管粮郎中及卫所两名军官已下狱待审,卷宗送至都察院进行最终程序性核验。
这原本是走个过场的例行公事。吴铭翻阅着厚厚的卷宗,核对证人口供、物资清单、往来文书。一切似乎井井有条,证据链完整。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一份看似不起眼的附件——一摞经手吏员的画押笔录时,现代项目审计的思维习惯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有几份笔录的笔迹,虽然极力模仿,但在某些笔画的起承转合处,透着一股生硬和刻板,与画押者其他文书上的字迹存在极其细微的差异。这种差异,若非受过专业训练或极其细心,根本无从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