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那束枯萎发黑的杂草和那张印着“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小心下一次,不只是手臂。”的警告卡片,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在看似恢复平静的水面下炸开,提醒着所有人,危机从未远离,甚至变得更加嚣张和赤裸。
陆砚川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个眼神,守在一旁的保卫科长老刘立刻心领神会,带着几个绝对可靠的干事,无声而迅速地封锁了食堂的所有出口,并对在场人员进行初步排查。然而,那个送来“贺礼”的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询问门口值班人员,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是个戴着厚棉帽和口罩、穿着臃肿棉大衣的陌生男人,声音低沉沙哑,说是花店伙计,放下盒子就走了,身形普通,混入夜色便再难寻觅。
这精心策划的示威,比直接的攻击更让人心生寒意。它传递着一个清晰的信息:我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我就在你们身边,而你们,却对我一无所知。
专家楼里的气氛,随之降到了冰点。陆砚川的书房几乎成了不夜城,台灯常常亮到凌晨。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在暴怒与理智的边缘行走。他清晰地划分了两条调查战线:明面上,由老刘全权负责,借着整顿厂区安全生产的由头,对红星厂内部进行新一轮、更彻底的地毯式筛查,尤其是与之前揪出的钱老六、以及那个仍在秘密监控下的运输队孙司机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员,一个都不放过;暗地里,则由他亲自掌控,动用了一些超越常规商业调查范畴的、更为隐秘和危险的关系网络,目标直指一个核心问题——二房陆振邦倒台后,那被切割、变卖的价值惊人的庞大资产,究竟流向了何处?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不仅仅是家族内部的倾轧,背后一定牵扯着更强大的外部黑手。
这个过程充满了障碍与不确定性,如同在迷雾中穿行。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敲打着窗棂。一份没有任何标识、薄如蝉翼的机密文件袋,被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的人,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陆砚川书房的门缝。他立刻捡起,反锁房门,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拆开。
里面是几页看似枯燥、充满了英文缩写和复杂箭头的商业资料摘要与股权穿透图。陆砚川屏住呼吸,逐行逐字地仔细阅读,眼神随着阅读的深入而变得越来越锐利,越来越冰冷。资料清晰地显示,一家注册在境外某知名避税天堂、名为“先锋资本控股公司”(Vanguardcapitalholdg)的机构,在过去大半年里,活跃得异乎寻常。它通过一系列设计精巧、令人眼花缭乱的离岸操作、交叉持股和空壳公司嵌套,正像一只隐藏在深海中的巨型章鱼,伸出无数触手,悄无声息地缠绕、吞噬、整合着原本属于陆家二房分散在航运、稀有矿产以及部分新兴轻工业领域的核心优质资产!其操作手法之专业老辣,资金流向之复杂隐蔽,绝非普通的市场并购行为,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针对性极强的资本猎杀与掠夺。
更让他心头巨震、后背瞬间渗出冷汗的是,在追踪“先锋资本”某个看似不起眼的次级关联公司的资金流向时,一条被刻意清洗了七八遍、几乎难以辨认的线索,其最终端,竟然极其隐晦地指向了南方某家近年来异军突起、凭借其灵活机制和某些不明来源的资金支持,在多个重点工业领域与红星厂形成直接竞争关系的“长江机械制造总厂”!虽然现有的证据链还不足以在法庭上形成闭环,无法直接定罪,但这模糊却不容忽视的关联,已经足够触目惊心,指向一个最坏的可能——有人正在用从陆家身上割下来、尚且温热的“血肉”,去喂养和武装自己的对手,然后反过来,要啃噬陆家的根基,动摇陆家的根本!而林晚星和她的高精度数控机床项目,这个被部委高度重视、可能决定未来行业格局和国防工业水平的战略制高点,无疑成为了这场阴谋中首当其冲、必须被拔除的眼中钉!
这个发现所带来的冲击,远超一场简单的家族内斗。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之盘根错节,能量之庞大,让陆砚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片刻未敢耽搁,第二天一早,便带着这份沉重如山的文件,驱车直奔那座象征着陆家权力与传承的老宅。
老爷子的书房,依旧保持着古朴与肃穆,花梨木的书架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墙上挂着寓意深远的山水画。年过八旬的陆老爷子,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式棉袄,精神看起来比前些日子稍好一些,正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到长孙沉稳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爷爷。”陆砚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将文件双手递上,“有新的发现,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老爷子微微颔首,接过文件,从一旁的玳瑁眼镜盒里取出老花镜戴上,凑近明亮的台灯光源,开始一页页仔细翻阅。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书房里只剩下老人缓慢而清晰的呼吸声,以及纸张翻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陆砚川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盯着祖父的脸。他清晰地看到,老人那布满岁月沟壑、曾经执掌庞大商业帝国而波澜不惊的脸上,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眉头越锁越紧,捏着文件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而剧烈的咳嗽突然打破了书房令人窒息的寂静。老爷子猛地放下文件,摘掉眼镜,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咳得满脸通红,仿佛连心肺都要被咳出来。
陆砚川心头一紧,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太师椅旁,一手稳稳地扶住祖父单薄的身躯,一手轻柔而有力地为他拍抚后背,触手之处,只觉得祖父宽大的棉袄下,骨架嶙峋得让人心疼。
“好……好得很啊……咳咳……真是好手段,好算计……”老爷子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原本以为,壮士断腕,剔除了家里的毒疮,咱们陆家就能上下拧成一股绳,共度时艰……没成想,赶走了窝里的豺狼,却引来了外头更凶残、更贪婪的虎豹……这外面的风浪,比家里那点糟心窝子的事,阴狠毒辣了何止百倍千倍……”
他抬起浑浊却依然残留着昔日锐利的眼睛,望向自己一手培养、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嫡长孙,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陆砚川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忧虑,甚至夹杂着一丝近乎脆弱的神色:
“砚川啊……爷爷老了,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了太久了……你父母走得早,留下你们兄妹几个……这个家,这份祖辈传下来的基业,往后,就得靠你一个人扛着了……这次的事情,水太深,太浑了……牵扯到境外,牵扯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大鳄,甚至可能……咳咳……可能不只是商业上的较量那么简单。爷爷是怕……怕你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独木难支啊……万一,万一咱们陆家这艘船,在我眼前……我真的……无颜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啊……”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狂潮袭来,老爷子咳得浑身颤抖,气息急促,脸色由红转为不健康的青紫色,几乎要晕厥过去。陆砚川看得肝胆俱裂,一边急忙提高声音唤人,一边紧紧扶住祖父,感觉到老人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依靠在自己手臂上,那种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的无力感,让他心痛如绞。
家庭医生和贴身护理人员匆匆赶来,一阵紧张的诊视和用药后,老爷子才勉强平复下来,但人也彻底虚脱了,只能无力地躺在病榻上,鼻息微弱。医生面色凝重地将陆砚川请到外间,压低声音告知:老爷子这是积劳成疾,加上近期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引发了严重的心力衰竭和旧疾,必须绝对卧床静养,精心调理,再也受不得半点刺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