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老宅正屋,周厚德就愣了一下。屋里竟然点着两盏油灯,比往常亮堂许多。桌上破天荒地摆了几盘菜——一碟油汪汪的炒鸡蛋,一碗泛着油光的炖肥肉,还有一壶看样子存了有些年头的浊酒。
“厚德来了,快,坐你爹边上。”周奶奶脸上堆着难得的慈和笑容,拉着他坐下,上下打量着他,“我瞧着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人也精神了,娘这心里就踏实了。”
周老爷子也难得没板着脸,吧嗒着旱烟,眼神在烟雾后有些模糊,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哥周守仁亲自给他斟满一杯酒,声音带着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老二,咱哥俩,好久没坐下好好喝一杯了。以前是哥不对,光顾着自己,没多关照你,哥给你赔个不是。”
酒是劣质的浊酒,菜也算不上精致,但这久违的“家庭温暖”和兄长的“低头”,让习惯了被忽视和索取的周厚德,心头一热,鼻子竟有些发酸。他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一口,那辛辣的滋味,仿佛冲开了某些尘封的情感闸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络起来。大伯拍着周厚德的肩膀,眼眶微红,开始忆起往事:
“厚德,你还记不记得,你七八岁那年夏天,馋村头老李家的甜瓜,咱俩半夜偷偷摸进他家瓜地。你个小笨蛋,踩空了田埂,摔了一身泥,哇哇大哭,是我背着你,抱着那个好不容易摘来的瓜,一路跑回家……”
周厚德闻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仿佛回到了那个闷热又充满冒险的夏夜。“记得……咋不记得。娘发现后,抄起笤帚要打,是大哥你挡在我前头,硬挨了好几下,还说‘弟弟小,是我带他去的,打我!’”
大伯周守仁用力点头,声音哽咽起来:“是啊!我是大哥,护着你们是应该的!还有一回,你学凫水,在河里抽了筋,差点淹死,是我把你从水底拖上来的……背着你回家,你趴我背上,吓得直哆嗦,说‘大哥,我以后再也不下水了’……”
他提起这件救命往事,周厚德的心防彻底被击碎了。他想起当时濒死的恐惧和大哥坚实的后背,眼圈瞬间就红了,反手紧紧握住大哥粗糙的手,声音颤抖:“大哥……你的好,弟弟……弟弟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敢忘啊!”
“还有你小时候身子弱,冬天总咳嗽,”周奶奶适时地插话,用衣角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悲切,“家里就那么点红糖,我都紧着你冲水喝。你大哥看着馋,也从来没争过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看着你们哪个过得不好,这心里都跟刀绞似的疼啊!”
她看着两个儿子紧握的手,语重心长地总结道:“厚德啊,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也是个念旧情的。你大哥……他没你灵光,也没你那个能干的儿媳,他日子过得难啊!你看看这房子,看着光鲜,里头都空了!他还要养着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肩上的担子重啊……”
周老爷子也重重叹了口气,敲了敲烟袋锅子:“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可这血脉亲情它断不了啊!你们是亲兄弟,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就该相互帮衬着,把咱们老周家这棵大树,撑得枝繁叶茂的。你如今日子好了,拉你大哥一把,他好了,我们两个老的也能闭眼,你们兄弟和睦,比给我们吃山珍海味都强!”
大伯适时地低下头,用袖子抹着眼睛,肩膀微微耸动,一副被生活压垮又强撑着的模样。
周厚德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听着他们声泪俱下的“肺腑之言”,再感受着大哥那“沉甸甸”的兄弟情义,只觉得一股热血混着酒气直冲脑门。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弥补和认可。那种被家人需要、被父母“公平”对待的感觉,让他晕乎乎的。
亲情、孝道、过往的恩义,像一张无形又温暖的大网,将他牢牢裹住。他忘了妻儿在镇上奔波的辛苦,忘了那卤肉配方是六儿媳安身立命的根本,忘了大哥一家曾经的刻薄。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红着眼眶,看着满怀期盼的爹娘和“落魄”的大哥,胸中豪气顿生,哑着嗓子,重重地承诺道:
“爹,娘,大哥!你们别说了!配方……配方我给你们!咱们是一家人,有我周厚德一口吃的,就不能让大哥和爹娘饿着!”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维系家族和睦的英雄。他却不知道,他亲手点燃的,将是一场足以烧毁他刚刚拥有的温馨小家的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