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如同不知疲倦的背景音,穿透了病房严密的双层玻璃窗,只剩下些许模糊的、遥远的嗡鸣,反而更衬出室内的静谧。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揉碎,溶解在点滴瓶里无声坠落的药液里,溶解在监护仪屏幕上规律跳动的数字里,溶解在萧逐云为父亲擦拭身体时,毛巾划过皮肤那极其轻柔的窸窣声里。
金梧桐奖带来的短暂喧嚣早已沉淀下去,外界温暖的声援也化作了背景里默默的支持力量。病房的生活,回归到一种极其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刻板的节奏中。吃药、监测、鼻饲、被动康复、擦拭、翻身……每一天都在重复着相同的流程,缓慢地对抗着疾病的侵蚀和身体机能的衰退。
然而,在这看似单调重复的时光深处,一些微妙的变化,如同地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正在悄然发生。
萧惊弦的身体状况依旧脆弱,但最危险的急性衰竭期似乎已经熬过。他不再长时间地陷入药物导致的深度昏睡,清醒的时间逐渐增多,尽管这些清醒的时刻依然短暂,且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虚弱。他的意识变得更为清晰,虽然言语依旧困难,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但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或痛苦,开始有了更多的内容——一种安静的观察,一种深沉的思索,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表达意愿的光。
萧逐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意识到,父亲需要的,不再仅仅是身体上的精密护理,他的精神世界,在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挣扎和巅峰荣誉的加身后,更需要一种温和的、富有营养的滋养。他不能让父亲的精神在漫长的病榻时光中逐渐枯萎。
于是,在确保绝对静养、避免任何情绪波动的大前提下,萧逐云开始尝试为父亲营造一个丰富而宁静的精神栖息地。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试探水温一般,开启了父子之间一种全新的、更深层次的交流方式。
共读的时光:文字搭建的桥梁
一个阳光充沛却并不灼热的下午,萧惊弦刚做完被动康复,精神尚可,正靠在摇起的床头上,望着窗外被阳光染成金绿色的梧桐树叶出神。萧逐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让他休息,而是轻轻搬了张椅子坐到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封面素雅、纸张泛黄的书。
“爸,”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今天天气很好,我读点东西给您听,好吗?”
萧惊弦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儿子手中的书上,眼神里没有反对,也没有特别的期待,只是一种默许的平静。
萧逐云翻开书页,开始朗读。他选择的第一本书,是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没有选择情节激烈的小说,也没有选择深奥的哲学,而是这种语调平和、充满智慧闪光又带着些许幽默随笔。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咬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安心的磁性。
起初,萧惊弦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有些涣散,仿佛只是接受着声音的抚慰。但渐渐地,当萧逐云读到木心谈论唐诗的意境,谈论《红楼梦》的悲悯,谈论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时,萧惊弦的眼神开始聚焦,他微微侧过头,更专注地聆听着,搭在被子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拍。
萧逐云读得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观察父亲的反应,或者喝口水,让父亲也有消化和休息的间隙。他并不刻意寻求父亲的回应,只是单纯地分享着文字的美感和思想的火花。
一次,他读到一段关于“无为”与“有为”的论述,萧惊弦忽然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吁了一口气。萧逐云停下来,看向父亲。萧惊弦迎上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言语,但萧逐云仿佛读懂了一种共鸣。
从那天起,“共读”成了他们午后固定的仪式。萧逐云的选择很广泛,有时是汪曾祺笔下充满生活情趣的散文,字里行间都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有时是泰戈尔空灵而富有哲理的诗歌;有时是《世说新语》里魏晋名士的轶事,风度翩翩;有时甚至是某些优秀电影剧本的精彩独白。他像一个细心的dJ,根据父亲当天精力和情绪的状态,挑选合适的“音乐”。
阅读的内容,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萧逐云开始有意无意地选择一些与“告别”、“记忆”、“生命意义”相关的篇章。比如,他读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关于回忆的段落,读了史铁生《病隙碎笔》中对生死和残疾的沉思。这些文字沉重,却异常真实。读这些的时候,萧逐云会格外注意父亲的呼吸和表情。
令他意外的是,萧惊弦并未表现出抗拒或悲伤,反而听得更加专注。有一次,读完一段关于“向死而生”的论述后,萧惊弦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窗外。萧逐云顺着方向看去,是夕阳下摇曳的梧桐树影。
“树……好看。”萧惊弦用尽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萧逐云瞬间明白了。父亲不是在评价风景,而是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回应那段关于生命本质的文字——即使生命有限,但存在本身,如同窗外的树,自有其庄严和美丽。
那一刻,萧逐云心中巨震。他意识到,父亲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通透和坚强。他们正在通过文字,进行着一场超越言语的、关于生命最深刻命题的对话。
音乐的慰藉:旋律中的情感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