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光阴,足够让一座新开的客栈,在济州城南的巷弄深处,变得远近皆知。
安之若宿。
客栈出名,不因酒菜,只因两个怪人。
掌柜的姓戚,平日里只做一件事,就是躺在院中的摇椅上,闭目听曲,沐浴日光。
另一个男人,据说是掌柜的远房表哥,身形高大,眉眼深邃。他终日跟在掌柜身后,劈柴,担水,做着所有粗活,却从不多言。
这些年,两人走遍了大晏的山川湖海。
从冰雪覆盖的北疆,到烟雨朦胧的南疆。从西域的黄沙,到东海的潮声。
戚清辞带着晏北玄,用双脚走过了他曾向往的每一寸土地。
晏北玄不再问“你何时原谅我”。他只是成为一道影子,跟在戚清辞身边。
赶路时,他背着最重的行囊。
下雨时,他将唯一的油纸伞全部倾向戚清辞。
戚清辞生病时,他笨拙地学着熬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夜里,他就睡在门外的长廊上,为他守夜。
三年前,他们在巴蜀之地,戚清辞旧疾复发,高烧不退,人事不知。
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是晏北玄用最原始的方式,淋着大雨在药堂外,求了一整夜。
那一次,戚清辞醒来时,看到的就是那个男人通红着双眼,正用温水浸湿的软布,小心地为他擦拭手心。
动作轻缓,带着虔诚。
他像一条被主人抛弃过的狗,如今又死皮赖脸地跟了回来,只求一个收留的位置。
这天清晨,戚清辞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
远处的都城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高耸的城墙横亘在地平线上。
七年了。
他离开的时候,小宝才七岁。
如今,那孩子该有十四岁了。
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父亲?
“阿辞。”
身后传来晏北玄低沉的嗓音,带着清晨的微哑。
戚清辞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们……要回去了?”
晏北玄走到他身侧,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这个距离不会让戚清辞感到被冒犯,却又能在任何意外发生时,让他第一时间护住他。
这是他七年来,用无数次的试探与退缩,习得的本能。
“嗯,看完了。”戚清辞收回视线,语气平静,“该回去了。”
“老子倒要看看,那小子有没有把江山坐歪。要是敢学他爹当年那套,我第一个不饶他,打断他的腿!”
晏北玄听不见这些心声。
自从戚清辞启动那个屏蔽器,他的世界就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最初,他惶恐不安。
但现在,他反而觉得,这样也好。
至少,他们之间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哪怕戚清辞的话少得可怜,哪怕多数时候只是冷淡的“嗯”、“哦”、“随便”。
对他来说,那也是恩赐。
两人收拾好行装,只带了两个简单的包袱,踏上了返回都城的路。
没有马车,没有侍卫。
晏北玄背着所有行李,走在戚清辞身后半步的位置。
他的身形比七年前厚实了一些,不再是那副骨架撑着衣袍的模样,但眉眼间的顺从,却已刻入骨髓。
“阿辞,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不累。”
“渴不渴?我带了水。”
“不渴。”
“饿不饿?前面有个镇子……”
“晏北玄。”戚清辞终于停下脚步,侧过头,眉心微蹙,“你话有点多。”
晏北玄高大的身形一僵,立刻闭上了嘴。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对不起。”
戚清辞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七年的时间。
这个男人从帝王变成了他的跟班。
他没有动用任何权势,没有使用任何手段。
他只是用最笨的办法,一寸一寸地找,一步一步地跟。
戚清辞收回视线,压下心头那丝翻涌的情绪,继续往前走。
“走吧,天黑前进城。”
晏北玄眼中霎那间有了光亮,立刻跟上。
都城,皇宫。
十四岁的晏安,如今的戚小宝已是个初现锋芒的少年天子。
此刻,他正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
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陛下,镇国将军府来报,戚公子和……那位,今日午时已抵达城外。”
小德子恭敬地禀报,说到“那位”时,语气停顿了一下。
这七年来,不断有消息传回来,都城中稍微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那位曾经的帝王,如今成了戚公子的“跟班”。
有人说他痴情,有人说他疯魔。
但无人敢当面议论。
毕竟,那位虽然退了位,可他留下的东西,玄影卫的忠诚,满朝文武的敬畏,依然还在。
戚小宝放下朱笔,沉稳的表情有了裂痕,眼底是要溢出来的期待。
“知道了,摆驾镇国将军府。”
“陛下,您的晚课……”
“推了。”
少年天子站起身,略显宽大的龙袍也遮不住他动作间的果决。
当他快步踏出御书房,走向宫门时,那股帝王的气势便消失了。
他只是个迫不及待想见父亲的孩子。
镇国将军府。
戚清辞刚踏进府门,一道人影就带着风扑了过来,将他撞了个满怀。
“爹爹!”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很高,快要与戚清辞齐平,但动作还是孩子气,脑袋在他肩窝里蹭来蹭去。
“想死我了!”
戚清辞被撞得退了半步,却稳稳接住了儿子,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行了,都多大了,还这么没规矩,让朝臣看见像什么样子。”
他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底的温度却骗不了人。
晏北玄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紧紧相拥的父子,眼神复杂。
七年了,他没有资格踏进这个府邸一步。
他只是个“跟班”,一个罪人。
戚小宝从戚清辞怀里抬起头,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落在门外那个身影上。
“父皇……”
他下意识地喊出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咬住了嘴唇。
晏北玄浑身剧烈一震,眼眶迅速泛红。
“小宝。”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戚小宝挣脱戚清辞的怀抱,大步走到晏北玄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七年未见的父亲。
“你……瘦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
晏北玄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却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没事,你……长高了,是个好皇帝。”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戚清辞看不下去,转身往府里走。
“进来吧,别杵在门口当门神。”
晏北玄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向戚清辞的背影。
这是……让他进府?
戚小宝连忙拉住晏北玄的袖子,小声说:“父皇,爹爹这是松口了,你快进来啊!”
晏北玄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跟了上去。
夜色渐深。
戚清辞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宽松的月白色长袍,正准备歇息,房门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