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的声音,像一枚钉子,将这间铁皮屋里所有飘荡的、混乱的、疯狂的情绪,都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他举着那部发烫的手机,像举着一面无形的旗帜。旗帜的另一端,是这座城市的最高权力中枢,是那个让王建国在最深的绝望里,选择赌上一切的声音。
王建国的哭声还在继续,但已经从撕心裂肺的嚎啕,转为一种压抑的、浑身颤抖的抽泣。他像个在噩梦中跑了三天三夜的人,终于撞开了一扇门,门后不是悬崖,而是刺眼的阳光。阳光灼得他睁不开眼,只能流泪。
他听不清周毅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作响,但他能听到手机听筒里,隐约传来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声。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将周遭的嘈杂、李大海粗重的喘息、以及他自己那羞耻的哭声,都压了下去。
“林市长,我是周毅……”
“目标李大海已控制,证人王建国情绪激动,但人身安全……”
“现场情况,比我们电话里预想的,恐怕要严重得多。”
汇报是简短的,客观的。但当周毅说完最后一句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聆听那头的指示。
几秒钟后,周毅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保护证人安全是第一要务。请您放心,王建国同志是揭开盖子的英雄,我们绝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
英雄。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王建国的耳蜗钻进去,让他剧烈抽搐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直。
他是个英雄?他这个在工地上混了半辈子,为了几百块钱跟人吵得面红耳赤,为了儿子的前途点头哈腰,甚至准备拿良心去换的窝囊废,是个英雄?
他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叫周毅的男人。
周毅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将手机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物证袋里,然后转过身,半蹲下来,再次与王建国平视。
“王建国同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纸巾,撕开,递过去一张,“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居高临下,就像是递给一个淋了雨的朋友。
王建国呆呆地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抹着。那张粗糙的纸巾,很快就被泪水和鼻涕浸透了。
“他……他……”王建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还是不听使唤。他只能用手指着那个被两个纪委干部死死按在墙上,像一头被拔了牙的野猪般,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的李大海。
“他不会再有威胁你的机会了。”周毅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另一个纪委干部已经倒了一杯水,递到王建国嘴边。水是温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王建国捧着那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茶缸,手依旧抖得厉害,水洒了大半在被子上。
屋子里,纪委的人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一个人负责拍照取证,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同那扇被暴力破开的门,都定格成了永恒的证据。
另一个人则在给李大海戴上手铐。“咔哒”一声脆响,那只刚刚还想夺走一切希望的“鹰爪”,此刻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枚硕大的金戒指,在手铐的金属光泽下,显得无比讽刺。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敢动我?”李大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色厉内荏地低吼着,“建工集团的法律顾问团,明天就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负责押解他的那个年轻干部,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手上加了点力道,李大海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省省吧,李经理。”年轻人俯在他耳边,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说,“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我们解释,你为什么会深更半夜,拿着钥匙,出现在你手下包工头的房间里。是来送温暖,还是来灭口的?”
李大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周毅没有理会那边的动静,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开始仔细地审视这间狭小的屋子。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那个被王建国死死护住的、装着混凝土样本的袋子。他蹲下身,戴上手套,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封口,确认无误后,才让同事将其作为重要物证收好。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了那张被撞翻的桌子旁。
暖水瓶的碎玻璃,摔扁的茶缸,散落一地的扑克牌。一切都显示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周毅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李大海摁灭烟头的焦黑印记上。
那是一个很突兀的印记。桌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唯独那个印记周围,干净得有些不自然。
周毅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拂去那个焦黑印记旁的烟灰。
烟灰下,压着一张纸的一角。
那是一张被撕下来的、带着格子的纸,像是某种账本的一页。因为被烟头烫过,边缘已经焦黄卷曲,但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的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砂石,张……”
“……钢筋,刘……”
后面,还跟着一串数字。
周毅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没有立刻去动那张纸,而是直起身子,环顾四周。
李大海这种人,自负而多疑。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放在桌上吗?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