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改委的办公室里，灯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林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碎纸机集屑箱被整个倒空，五颜六色的纸屑像一摊被顽童打翻的颜料，铺满了办公室中央的报纸。办公室主任李主任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手里捏着半片废纸，神情呆滞，像一尊滑稽的蜡像。
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林副主任，在趴在地上像个苦行僧般摆弄了半宿垃圾之后，为何会突然僵住，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让他这个在机关里浸淫了二十年的老油条都感到心头发冷。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如同猎人终于在纷乱的雪地里，发现了那串通往猎物巢穴的、最不起眼的脚印。
林正的指尖，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
郑婉龙。
这个名字，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包裹在整个事件上最坚韧的筋膜，露出了底下盘根错节、血肉模糊的利益肌理。
天鹰智能，被否决的无人机项目。
郑婉萍，市招商局副局长，在高新区主任高远的妻子这层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项目推荐人”的隐秘角色。
宏业资本，天鹰智能背后的金主。
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宏业资本的资金来源。
以及，郑婉龙，离岸公司的登记董事。
郑婉萍，郑婉龙。
一根根看似毫无关联的线头，在这一刻，被这个姓氏，被这个只差一个字的姓名，完美地串联了起来。一张以裙带关系为经，以资本运作为纬的巨网，在林正的脑海中，豁然成型。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要如此疯狂，不惜动用炸药这种极端手段，也要毁掉“云翼科技”的无人机产业园。那不是报复，也不是挑衅，而是最原始、最赤裸的商业竞争——或者说，是当正规的商业竞争失败后，所采取的、最卑劣的“物理清除”。
云翼科技每前进一寸，天鹰智能就后退一尺。产业园的奠基石，砸碎的不仅仅是高新区的土地，更是他们那个通过暗箱操作，企图将数亿投资纳入囊中的美梦。
林正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没有看李主任，只是平静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
“李主任。”
“哎！在！林主任您吩咐！”李主任一个激灵，立刻站得笔直，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把这些东西处理一下。”林正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找个结实点的袋子装起来，列为机密文件，暂时封存在你的保险柜里。记住，今天晚上的事，任何人问起，都不要透露一个字。”
“明白！我明白！”李主任连连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无意中窥见了一场风暴的酝酿。这些被林主任亲手拼凑起来的垃圾，恐怕比市里任何一份红头文件都要重要，也都要命。
林正没再多说什么，拿起外套，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凌晨四点的城市，已经褪去了午夜的喧嚣，陷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灯缩短，周而复始。
他没有回家，而是驱车来到江边。
车窗降下，带着水汽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因长时间高度集中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点燃了一支烟，但没有抽，只是夹在指间，看着那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
江对岸，高新区和市中心的光带连成一片，像一条匍匐在黑暗中的巨龙，璀璨而辉煌。可此刻在林正眼中，那片辉煌之下，却隐藏着无数蠕动的阴影和贪婪的触手。
高远，郑婉萍。
这对在江城官场上以“模范夫妻”着称的璧人，在撕开那层光鲜的外皮后，露出的竟是如此不堪的内里。他们一个在台前，掌握着项目落地的行政审批权；一个在幕后，利用招商引资的便利，编织着自家的资本网络。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像一对技艺精湛的窃贼，试图偷走这座城市本该属于人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