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的奥迪车没有在县政府门前停留,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一个部门,它就像一滴墨水滴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河县的车流之中。
后座上,那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叫严明,市委组织部干部考察处的处长。他的任务,不是来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汇报演出,而是要亲自丈量一下,这个叫林正的年轻人,究竟是盆景,还是森林。
他的手指在档案上轻轻敲击,目光却投向窗外。采访车去了主干道,他便让司机拐进了背街小巷。
巷子很窄,两旁的居民楼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晾衣杆伸出来,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像一面面杂乱的旗帜。一个卖早点的摊位前,热气蒸腾,几个居民端着碗,就着街沿呼噜呼噜地吃着豆腐脑。
严明注意到,摊主脚边放着两个垃圾桶,一个绿色的,一个灰色的。食客吃完,会很自然地把塑料碗和勺子扔进灰色桶,把剩下的油条、残渣倒进绿色桶。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师傅,生意不错。”严明摇下车窗,对摊主说。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还行,混口饭吃。老板,来一碗?”
“不了,问您个事儿。”严明指了指那两个垃圾桶,“一直都这么分的?”
“那哪能啊!”摊主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来了兴致,“以前都一个桶,啥都往里扔,汤汤水水流一地,夏天那味儿,苍蝇都绕着走。现在不行了,不分好,社区那个红袖章大妈能念叨你一天。再说,分好了,垃圾站那边还给积分,能换酱油呢。不换白不换!”
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点被强迫的怨气,反而透着一股市民式的精明和得意。
严明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车子缓缓向前。他看到,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路过一处墙角时,停下来,费力地把一张贴在墙上的牛皮癣小广告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握在手里,一直走到几十米外的垃圾桶才扔掉。
整个过程,没有人表扬他,也没有镜头对着他。
严明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档案上的文字、报告里的数据,在这一刻,都变得鲜活起来。他见过的“文明城市”创建太多了,口号震天响,展板亮闪闪,可一到这种无人监督的角落,往往就原形毕露。
清河不一样。这里的文明,带着一种粗糙的、生机勃勃的质感,它不完美,却很真实。它不是被行政命令“刷”上去的,而是从人心这片土壤里,自己“长”出来的。
这片森林,或许还很稚嫩,但根,已经扎下去了。
与此同时,林正终于见到了那位让他“同事”钱卫国吃了大亏的女记者,方蕊。
地点就在他的办公室,没有欢迎横幅,没有果盘茶点,只有两杯白开水。
“林局长,我很好奇。”方蕊开门见山,她的目光锐利,像手术刀,“清河县的财政并不宽裕,为什么您愿意把有限的资源,投入到这些看起来见效慢、难量化的‘荣誉计划’上?”
这问题很刁钻,潜台词是:你是不是在搞不切实际的形象工程?
林正的回答很平静:“因为人心没法用钱来量化。一条街道的干净,可能只需要增加几个环卫工。但一个市民愿意主动弯腰捡起地上的垃圾,这种改变,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我们投入的不是钱,是引导,是建立一种‘做好事不吃亏,有荣誉有实惠’的规则。当规则建立起来,它自己就能运转,这才是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管理。”
方蕊追问:“但这种模式,很容易被复制。您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林正闻言,笑了。他指了指窗外。
“我的核心竞争力,不是我,是他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由衷的真诚,“是那个愿意被‘温柔绑架’的钱部长,是那个会监督奶奶垃圾分类的小孙女,是每一个愿意为这座城市变得更好而付出一丁点努力的普通人。我只是点了一把火,是他们自己,让这把火烧成了燎原之势。”
方蕊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她采访过太多口若悬河、喜欢揽功的官员,像林正这样,把功劳毫不犹豫地全部“推”出去的,她是第一次见。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计划能成功了。因为它的发起者,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管理者,而是当成了服务者和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