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强看了一眼那瓶醋,摇了摇头。外面的醋,他从来不吃。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他的手依旧有些抖,但已经不像在院子里时那么厉害了。
面馆里的嘈杂,似乎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危险和审视。在这里,他不是那个怀揣着秘密、惶惶不可终日的孙志强,只是一个来吃面的普通老人。
林正吃得不快,他像是真的饿了,很专注地对付着碗里的面。他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报告、关于化工厂的事情,反而聊起了家常。
“我爷爷也喜欢自己琢磨东西。”他一边吃,一边说,“他不会酿醋,但他会做木工。我小时候的玩具,书桌,都是他拿些废木料敲敲打打做出来的。手艺不怎么样,桌子腿都不一样平,还得在
孙志强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抬眼看了看林正。
“后来他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就再也拿不动刨子和锯子了。”林正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总说,人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一身的本事,没处使,最后烂在自己肚子里。那比死了还难受。”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进了孙志强的心里。
一身的本事,烂在肚子里。
这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曾是县环保局最有前途的技术科长,对土壤净化、水质监测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他本可以在专业领域里发光发热,却因为一次不肯妥协的坚持,被一脚踢开,从此只能与这些坛坛罐罐为伴,将半生的才学,都用在了琢磨一瓶醋的酸度上。
何其荒唐,又何其悲凉。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干瘪的眼角滑落,掉进了面前的面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放下了筷子。
一碗面,已经吃完了。
面馆里的喧嚣依旧,但他们这一桌,却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林正也放下了筷子,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良久,孙志强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在院子里时要平稳许多,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
“那份报告,不是我签的。”
林正的心猛地一跳,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专注地看着对方。
“我签的那份报告,结论是‘土壤重金属残留严重超标,不符合住宅用地标准,建议列为工业用地或进行深度修复,观察期不得少于五年’。”孙志强看着碗里剩下的汤,眼神空洞,“那份报告,当天晚上,就在何建军的办公室里,被他亲手烧掉了。”
何建军!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个名字从孙志强口中说出时,林正的后心还是感到一阵寒意。
“他们给了我一份新的报告,让我签字。”孙志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梦呓,“我不签。然后……他们就拿我刚考上大学的儿子的前途威胁我。他们说,我要是不签,我儿子这辈子就别想进任何一家事业单位。”
“我还是不签。”
“再后来……我儿子放假回家,在路上,被一辆没牌照的摩托车撞断了腿。司机跑了,一直没抓到。”
孙志强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下来。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签了,用我技术科长的名义,在我调令已经生效之后签的。因为何建军说,这样,就算将来出了事,也可以说是程序瑕疵,是我这个被调离的人乱盖章,他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们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提前病退,让我烂在家里,永远闭嘴。”
面馆里,老板娘洪亮的吆喝声传来:“两碗猪脚面,打包带走!”
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让孙志强口中那段阴森的往事,显得愈发残酷。
林正沉默了。他终于明白,孙志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从何而来。那不是对丢掉工作的恐惧,而是对家人安危的恐惧,是对那种不择手段、可以轻易碾碎一个普通人所有希望的黑暗势力的恐惧。
“孙老,”林正的声音有些干涩,“当年经手这件事的,除了何建军,还有谁?”
孙志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笑:“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技术员,我没资格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在何建军办公室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林正看着眼前这个被恐惧折磨了半生的老人,知道不能再逼他了。
“孙老,谢谢您。”他站起身,准备去付账,“今天的事,我……”
“别查了。”孙志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枯瘦的手,此刻却异常有力。
他死死地盯着林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警告。
“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别查了,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不是人,是狼!会吃人的!离开清河县,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