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手机还在固执地嗡嗡震动,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
屏幕上那串以“0531”开头的号码,在林正眼中,比刚才何建军那块江诗丹顿手表还要扎眼。那是省城的区号。
他与省城之间,除了几年前在那里的大学校园里留下的青春,再无任何交集。
会是谁?
纪委的后续调查?可马东有他的手机号。周书记?更不可能用一个陌生的座机。
林正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
他没有立刻将手机放到耳边,而是按下了免提,身体微微后靠,让自己处于一个更放松、也更便于思考的姿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在确认接电话的人。随后,一个沉稳、清晰,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男中音响了起来,普通话标准得像是新闻播音员。
“请问,是清河县民政局的林正同志吗?”
对方的语气很客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感。
“我是林正,请问您是?”
“我这里是省委政策研究室。”对方言简意赅,只报了单位,没有报姓名和职务,“林正同志,我们注意到你在双山镇工作期间,关于特色农产品标准化种植和电商平台建设的一些做法,很有创新性。最近,你在县城推动的一些工作,也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省委……政策研究室?
这六个字像六记重锤,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林正的心上。如果说市纪委的介入是利剑出鞘,那省委政研室的关注,则更像是一台高倍率的显微镜,从一个遥远而又至高的地方,将他这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当成了一个切片样本,在进行细致的观察和分析。
“我们近期正在做一个关于‘基层治理现代化与青年干部作用’的课题研究。”那个声音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的很多思路和方法,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研究价值。所以,想请你系统性地整理一份书面材料,谈一谈你的工作思路、遇到的困难以及解决方式。不需要官样文章,要谈你最真实的想法。”
林正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瞬间明白了,这通电话,不是审查,不是命令,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了解”。他,林正,已经从一个单纯的“事件参与者”,变成了一个被纳入视野的“研究对象”。
这比周书记的直接赏识,意味要复杂得多。
“好的,我明白了。请问材料要送到哪里?”林正问。
“我会把一个内部邮箱地址发到你的手机上。请在一周内完成。”对方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个人色彩,“林正同志,好好写。你的思考,可能不仅仅对你自己有意义。”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那股属于何建军的、尚未散尽的古龙水味,还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林正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乡镇扶过犁,在网上敲过代码,在昨夜绊倒过一个副县长级别的人。而现在,它将要写一份可能会被送到省委领导案头的报告。
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何建军这样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处心积虑想借他这股东风,来实现自己的布局。可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这阵风,已经吹到了他们看不见的高度,引来了更远处的目光。
自己,就像是站在一个漩涡的中心。所有人都想利用这个漩涡的力量,却不知道这个漩涡本身,也正在被一个更大的潮汐所牵引。
“嗡。”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一条短信进来,只有一个邮箱地址,没有任何多余的文字。
林正将手机屏幕按熄,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省城的事,可以暂且放一放。眼下,还有一只何建军亲手递过来的、滚烫的山芋,需要处理。
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将自己那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蓄满水,然后端着杯子,走出了办公室。
局长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
林正走过去的时候,步伐不快不慢,神情坦然。他能感觉到,那些办公室的门缝里,投射出的目光比刚才更多了。
他敲了敲门。
“请进。”
王局长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屏幕,玩着……蜘蛛纸牌。听到声音,他手忙脚乱地最小化了窗口,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架势。
“哦,是小林啊,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