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里的水,黑得很。潭底下的石头,也沉得很。”
他没有回头,苍老的声音顺着晨风飘了过来。
“有些东西,最好就让它一直在底下待着。要是搅浑了水,把底下那些脏东西都翻了上来,粘在谁身上,可就洗不干净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巷口的拐角处。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王医生和王大山才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同时软了下来。
“完了……完了……”王医生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
“林干部,俺们……俺们还去吗?”王大山的声音都在发抖,他看着村子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大族老的话,就是村里的天。他要是不让,没人敢去那个潭边……”
恐惧是会传染的。
林正看着他们俩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沉重。他低估了这种植根于宗族血脉中的传统威权,对人心的禁锢有多么可怕。
但他没有退缩的理由。
“去。为什么不去?”
林正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两人的耳朵。
“他是人,不是神。他说的话,是规矩,不是法律。我们是干部,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遵守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规矩’的。”
他拍了拍王大山的肩膀,目光越过村庄,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峦。
“走吧。我倒真想看看,那潭水,到底有多黑。那石头,到底有多沉。”
王医生和王大山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挣扎。但最终,林正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是战胜了他们心中盘踞了几十年的恐惧。两人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一左一右,跟上了林正的脚步。
三人不再言语,沿着田埂,朝着村东头的山路走去。
清晨的村庄,本该是宁静中带着生机的。可他们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路边,原本正在淘米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端着淘米盆,静静地看着他们。
田里,刚刚扛着锄头下地的汉子,停下了脚步,锄头杵在地上,像一尊泥塑,默然地目送着他们。
就连墙头下晒太阳的几个老人,也收起了闲聊的笑容,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跟随着他们的身影移动。
整个村子,都醒了。
整个村子,都在看着他们。
没有声音,没有议论,只有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那一道道目光,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罩了过来,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通往黑龙潭的山路并不算长,可这短短的一段路,林正他们三个人,却感觉像是走在所有村民的心尖上,每一步,都踩得惊心动魄。
王医生和王大山已经不敢抬头,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唯有林正,依旧挺直了脊梁。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但他胸中的官气暖流,像一座恒温的熔炉,将所有侵袭而来的寒意尽数融化。他甚至还有余力去观察那些村民的表情。
冷漠、麻木、躲闪,还有一丝藏在最深处的……恐惧。
他们害怕的不是自己,而是害怕自己这颗石子,会搅乱他们早已习惯的、死水一般的生活。
终于,村庄的轮廓被甩在了身后,田埂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山道入口处,长着几棵歪脖子老松,晨雾缭绕,显得格外幽静。
王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
“总算……总算出来了。”
可他话音未落,三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只见那条本就狭窄的山道入口,横七竖八地倒着好几棵新砍断的松树,带着新鲜汁液的断口在晨光下分外刺眼。树干交错,枝丫横陈,将上山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绝不是自然倒塌。
王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上前一步,看着那些明显是斧子砍出来的痕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医生扶着眼镜,喃喃道:“他们……他们不想让我们上去……”
这无声的警告,比王敬德那番话,来得更加直接,也更加蛮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