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嬴政的御驾抵达南郊考场时,饶是他见惯了生死与奇迹,眼底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演武场被清晰地分成了两半。
右侧,属于贵族子弟的百余亩地,一片焦黑斑驳,仿佛被天火燎过,只有零星三五处,冒出了几点病恹恹的黄绿。
而左侧,石伢他们负责的三十亩地,竟是一片令人心惊胆战的绿意!
密密麻麻的火薯苗破土而出,虽不高,却株株挺立,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在清冷的晨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微光。
最惊人的,是石伢负责的那半亩地。
土垄之上,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油纸!
晨光透过油纸,在湿润的泥土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形成了一个个微型的暖房。
这是我压箱底的秘法——“地膜保温法”,我只在讲义的最后一页,用一行小字提过。
嬴政大步流星地走下高台,无视了身后一众官员的惊呼,径直走到石伢的地头。
他竟真的蹲下身,亲手扒开那湿润的泥土。
泥土之下,火薯的根系已经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根须粗壮,紧紧抓着泥土。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如电,扫过身后那群面如死灰的宗室与博士。
“此法何来?”他沉声问,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呼吸。
石伢跪在地上,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淬炼过的光芒。
他朗声道:“回禀陛下!此法源自大司成讲义第三卷注脚:‘逆天时者,需借外物之力。春不至,则为人造春!’”
嬴政的目光转向我,我平静地与他对视。
随即,他转回头,环视着那群噤若寒蝉的贵胄公卿,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你们说,他是贱民之子,出身卑微?”
他抬手,指向那片刺目的绿意。
“可朕看,他的苗,比你们所谓的血统,要耐寒得多!”
当晚,麒麟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我赢了。以一种最不容置辩的方式。
深夜,李斯的身影出现在赤壤堂门口。
他带来了宗正卿被削职夺爵、闭门思过的消息,也带来了一身寒气。
“你赢了这一局,”他看着我,神情复杂,“但代价,可能是整个士人阶层的彻底离心。他们视你为洪水猛兽。”
我摇了摇头,为他续上一杯热茶:“丞相错了。离心的不是士人,而是那些不肯弯腰低头,看看脚下土地的人。大秦的未来,不需要这样的人。”
话音未落,我的亲卫苏禾急匆匆地从门外闯入,她脸色苍白,声音发紧:“君上!北地郡八百里加急!石伢的母亲……被村中豪强以‘子行巫蛊妖术’为名,联合里正将其逐出宗族里社,家产尽占。今夜……今夜她正露宿在郡城外的城隍庙里,生死不知!”
“砰!”
我手中的茶杯重重落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我手背一片通红,我却浑然不觉。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输了考场,就去毁掉一个无辜老人的余生!
我霍然起身,走到书案前,一把推开所有卷宗,铺开一张崭新的绢帛。
笔走龙蛇,顷刻间修书一封。
随即,我从一个上锁的木匣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盖着赤壤君朱印与稷下学宫大印的空白凭证。
我在凭证上写下石伢的名字与功绩,最后落款——工经院首批特授教习。
我将信与凭证一并封入火漆,递给苏禾:“立刻传信风使,带上我赤壤君的全套仪仗,鸣锣开道,明日天亮之前,必须赶到北地郡!把这份凭证,当着全郡官民的面,交给石伢的母亲。然后,用最华丽的马车,把她接进官驿!”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再传我令:册封其母为‘耕母’,享县君食邑,由北地郡守亲自奉养!”
李斯大惊失色,一步上前:“君上,万万不可!一个农妇,如何能封君?这……这闻所未闻,不合礼制!”
我猛地回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礼制?”
我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像冰凌碎裂。
“丞相,她的儿子,在冻土里种出了希望。你说,这合不合天道?”
这一夜,咸阳的风雪似乎都为之停歇。
我站在赤壤堂的廊下,望着北地郡的方向,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关中的种子已经种下,根基已稳。
那么,大秦广袤的疆域之上,那些至今仍被视为蛮荒绝域的土地,是否也该迎来属于它们的第一缕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