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最后压轴的是算科的弟子们。
他们围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周围,沙盘里做的是从关中到巴蜀的详细水路模型。一名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少年,手持一根长杆,在沙盘上熟练地拨动着代表船只和粮仓的小木块,嘴里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报出一连串数字:
“以明年三月春汛期的预估水位计算,计划分三批次进行漕运,每批次安排三百艘漕船,首尾船队出发间隔五日。预计所有粮船可在四月十七日准时抵达蜀中,总耗时控制在四十五天之内,沿途粮草损耗,预计能严格控制在半成以内!”
他们的推演,精准到了具体的日程和物资消耗百分比,硬是把一桩需要调动无数人力物力、看起来千头万绪的国家级运输大事,变成了沙盘上几条清晰明了的逻辑线和一系列可计算、可预测的数据。
这不再是靠占卜、问天意,而是靠实打实的计算来规划未来!
嬴政终于从回廊的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他一步步穿过安静下来的人群,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的学子,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他走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这,才是朕一直想要的,‘天下英才’应有的样子。”
典礼接近尾声,我亲自捧出了一卷刚刚刻印好、还带着新鲜墨香和竹木清气的竹册——《实学铭》。
我心里太清楚了,一个真正能立得住的学派,光有技术不行,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精神内核和价值观。
我站回高台中央,稳住心神,一字一句,沉声领诵: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待知。”(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承认不知道,留待日后去求知。)
台下五百学子,神情肃穆,齐声跟诵,声音如同潮水般涌起:“知之为知之,不知为待知!”
“疑则验,验则明,明则进!”(有疑问就去验证,验证了就能明白,明白了就能进步!)
五百道年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洪钟大吕,在咸阳城的上空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这不再是那些空洞无物、死记硬背的经书教条,而是探索真实世界、追求真理的最基本方法与准则!
就在这时,嬴政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再次走入学子们中间,径直来到了代表轲生的面前。他从随侍的宦官手中,取过一枚小巧玲珑、做工却十分精巧的铜制吊坠。
那是一把可以拆解、也可以重新组合的微缩铜尺模型,是稷下学宫专门为“初学员”设计的身份徽章。
然后,在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这位统治着庞大帝国的皇帝,亲手将这枚徽章,佩戴在了轲生——这个曾经身份卑微的奴隶——的胸前!
帝王亲手为一个前奴隶佩戴徽章!这一幕带来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力,远远超过了任何金银财宝的赏赐!
他做完这一切,转向我,意味深长地说:“你一直对朕说,知识应当平等。今日,朕亲眼看见了。但,这远远不是终点。”
我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一个能想办法喂饱百姓的学宫,它的下一步价值,必然体现在能制造出征服世界的锋利武器上。
实学致用,这四个字,既能用在改善民生的温饱上,同样也能用在决定国家命运的战争上。这把双刃剑,终于要开始展现它另一面的寒光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学宫那间堆满竹简的书房。苏禾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各地送来的贺表整理好了,厚厚一摞。
大部分都是些没啥实际内容的官样文章,看一眼就知道是应付差事。唯独有一卷用南方特有的藤条编成的简册,让我心头猛地一震。
那是一位南越地区的俚人部落首领,用非常生涩、甚至有些歪扭的汉字写下的。信里说,他听闻中原有一种神奇的“法术”,能让石头地里长出粮食(他们指的是我们的暖棚技术),他愿意率领部落里三百名青壮年集体报名求学!藤简的最后,他特别附加了一句恳切的话:“请授我族孩童此活命之术。”
知识的吸引力,竟然已经强大到能够穿透千山万水、打破语言和文化的隔阂了吗?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提笔蘸墨,在竹简上批复:“准。即日起,筹备设立稷下学宫岭南分校。首任医科教习,特聘乐正音前往担任。”岭南那个地方,气候湿热,瘴气弥漫,瘟疫多发,乐正音和她掌握的医术在那里,远比留在咸阳更能发挥价值,更能救命。
同时,我下达了另一道命令:在我们刚刚铺设开的那套“答疑灯楼”信号传递系统里,立刻增设“跨语种问答”功能模块!要求各地通译(翻译)人员,将少数民族部落用方言提出的实际问题,整理成统一的汉字文书,通过信号塔接力传递到咸阳总部,再由学宫的专家团队研究后,给出统一的解答方案,回传回去!
必须让知识的流动,不受语言的阻碍!
忙完所有这些,已经到了子时(深夜11点到1点)。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独自一人,登上了学宫里刚刚落成的最高建筑——“星图阁”。
这可是墨鸢的又一得意之作。阁楼的穹顶没有用传统的瓦片,而是别出心裁地镶嵌着一片片精心磨制好的透明琉璃。站在阁内,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浩瀚夜空中,那璀璨的北斗七星和神秘的二十八星宿,仿佛伸手就能触及星空。
按照墨鸢的设计理念,今后学宫每取得一项重大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这星图阁内,就会对应地点亮一盏象征着这项成果的“星灯”。
今夜,在这星图阁内,第一颗“星灯”,被点亮了!
它静静地悬在穹顶之下,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下方的标识——【暖棚技术·定型】。
那光芒虽然还很微弱,却像是宇宙洪荒中,诞生的第一颗恒星,带着一种开创性的、充满希望的力量。
我仰着头,望着头顶那片真实的、亘古不变的星空,和阁内这盏人造的、却代表着人类智慧与进步的星灯,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这重量,不仅仅来自肩上这份工作的责任,更仿佛来自横跨两千年的漫长时空,来自一个古老文明即将转向、即将崛起的全部可能与未知。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在这个时间,能不经通报、悄无声息走到这里的,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嬴政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立于我的身后。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像是夜风轻轻拂过古老的青铜编钟,余韵悠长。
“你曾经对朕说过,我们脚下站立的大地,其实是一个圆球。在这片我们熟悉的土地之外,海洋的彼岸,还存在着无数我们未曾知晓的国度。”
我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苍穹之上那些闪烁的星子。
“那朕现在问你,”他向前迈了一步,与我并肩而立,一同仰望星空。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蕴含着能够点燃夜空的火焰,“我们还需要等待多久,才能将你我手中这微弱的星火,烧到那茫茫大海的对面去?”
恰在此时,夜风吹过星图阁高高翘起的檐角,悬挂在四角的青铜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空灵又带着几分悠远寂寞的声响。穹顶之下,那盏代表着“暖棚定型”的星灯,被微风带动,轻轻摇曳起来,明灭不定的光影,在我与他的脸上交错流动。
我缓缓转过身,迎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天地、充满野心与欲望的眼眸,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平静,却带着无尽深意的微笑。
“陛下,别急。等到我们学宫里这些孩子,他们不仅仅学会测量土地、计算粮草,而是能够精准地推算出天上的雨水何时降落……等到那一天,就是我们扬帆起航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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