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村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如同在沉寂已久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最终形成了席卷整个南京城的滔天巨浪。老者以死明志的悲壮,村民们声嘶力竭的呐喊,皮埃尔院长那猝不及防的狼狈与阴谋败露的惊慌,以及林怀远在绝境中展现出的医术与定力……所有这些元素,通过在场那些嗅觉敏锐、心怀激荡的记者们饱含激情甚至愤怒的笔触与不断闪烁的镜头,被忠实地记录、提炼、放大,最终化作一行行墨迹未干、却足以震动人心的铅字,与一张张定格了历史瞬间的照片,如同雪片般飞向南京城的各个角落。
次日,天色未明,各大报馆的印刷机便已彻夜轰鸣。当报童们清脆又带着几分急促的叫卖声划破清晨的宁静时,整个南京城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醒了。
《申报》以其一贯的大胆和影响力,用触目惊心的加粗黑体大字标题占据了整个头版,疾声怒吼:“麻风村冤狱!洋医构陷,神医蒙冤,老者血谏证清白!”标题下方,正是那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那位无名老者,在晨光熹微中,奋力撕开胸前旧衫,露出康复的胸膛,他跪在地上,仰头向天,老泪纵横,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决绝与悲愤。另一张配图则是栅栏内,那些曾被绝望笼罩的村民们,此刻却群情激愤,挥舞着瘦弱的手臂,声援他们唯一的希望。报道以极其详尽的笔触,还原了事件经过,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林怀远辨别“地疠”古毒、妙手回春的赞叹,以及对皮埃尔携尸诬告、欲借官方与舆论之手行卑劣构陷之事的强烈谴责。文章最后犀利地发问:“当洋博士的科学外衣下包裹的是如此不堪的恶意,当被视为‘封建糟粕’的传统医者却在绝境中坚守仁心,我们究竟该相信什么?”
相较于《申报》的激烈,《中央日报》的标题则显得相对含蓄而深沉:“医学之争还是人性之考?麻风村事件引发对传统医者风骨之思”。然而,其内文却毫不含糊,它从更宏观的视角切入,深入剖析了中医“治未病”理念与西医“治已病”模式在哲学层面的差异,高度赞扬了林怀远所代表的,那种深入险境、不计个人得失、“先发大慈恻隐之心”的传统医者风骨。文章尖锐地指出,皮埃尔在此事件中的行为,已远远超出了学术争论的范畴,触及了职业道德与人性的底线,并对其背后可能存在的、针对中医的系统性打压提出了隐晦却沉重的质疑。
而《新民报》则另辟蹊径,他们不仅仅满足于文字报道,更是在头版以巨大篇幅,刊发了由麻风村内数十名村民——包括那些勉强能写下自己名字的,以及更多只能以鲜红指印代替签名的——联名签署的“万民书”(虽非真有一万人,但密密麻麻的签名与指印,极具视觉冲击力)。那红色,并非真正的鲜血,却是村民们以最质朴、最决绝的方式,表达着他们赤诚的心意与不屈的意志。这份特殊的“状纸”上,一条条、一桩桩,详细罗列着林怀远自踏入这人间绝地后的种种善举:从免费施针施药,到亲自熬煮防疫汤剂,再到彻夜不眠观察病情……字字泣血,控诉着皮埃尔的污蔑陷害,更饱含着对林神医如山似海的恩情。文章的结尾,是村民们最卑微也最坚定的恳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林神医是好人!是救我们命的活菩萨!求您们为我们做主,为林神医洗刷冤屈!”
至于那些嗅觉更为灵敏、发行更快的各类小报和号外,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他们将林怀远描绘成身怀绝世针灸之术、能起死回生的“再世华佗”、“艾火侠医”,而皮埃尔则被刻画成面目可憎、勾结东洋势力、打压国粹、视中国百姓性命如草芥的“洋恶霸”、“斯文败类”。各种绘声绘色的细节描写、添油加醋的江湖传言,在市井坊间飞速流传,虽然真实性有待商榷,却在煽动民众情绪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南京城的百姓们被这连篇累牍的报道彻底点燃了。长久以来,洋人、洋医院那种隐隐的优越感,以及“中医不科学”、“旧医落后”的论调,像一块巨石压在许多普通民众的心头,让他们既感憋屈,又无可奈何。此刻,林怀远在麻风村那种人人避之不及的绝境中,所展现出的惊人医术与不计回报的仁心,与皮埃尔那卑劣无耻的构陷手段形成了极其鲜明、近乎于黑白对立的对比!这种对比,强烈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我就说嘛!咱们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东西,怎么可能都是糟粕?没有真本事,能治好连洋人都摇头的‘麻风’?”
“那个皮埃尔,我早就看他不像好人!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他那医院药贵得要死,穷人谁看得起?自己治不好病,还不许别人治,这是什么道理?”
“林神医这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啊!麻风村那种地方,别人躲都来不及,他不仅去了,还真把人给救回来了!这才是医者父母心!”
“官府这次要是敢不分青红皂白把林神医抓起来,我们绝不答应!还有没有天理了!”
民怨,这积蓄了太久太久的闷气与不平,如同被压抑在地底深处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轰然爆发!
就在新闻报道发出的当天下午,一股自发的人流开始从南京城的各个角落汇聚。起初是三三两两,然后是成群结队,最终汇成了浩荡的洪流。市民、商贩、拉着黄包车的车夫、穿着青布衫的学生、甚至一些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士绅,都自发地聚集到了位于中山北路的国民政府卫生署衙门前。他们手中举着临时找来的纸板、硬壳、甚至是拆开的香烟盒,上面用毛笔、木炭、甚至是红药水,写下了各式各样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标语:
“支持林神医!守护国医魂!”
“严惩构陷者皮埃尔!还我朗朗乾坤!”
“中医无罪,仁心可鉴!废止中医案,天理难容!”
“谁抓林神医,就是与南京百姓为敌!”
人群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从卫生署门口一直蔓延到街角,怕是不下数千之众。口号声起初还有些杂乱,很快就变得整齐划一,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卫生署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声震屋瓦,连屋檐下的灰尘似乎都被震得簌簌落下。负责守卫的士兵们紧张地排成人墙,拦在署衙大门前,他们手中的步枪上了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但面对眼前这片汹涌而愤怒的人海,他们脸上也写满了紧张与不安,不敢有丝毫过激的举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点燃了这桶即将爆炸的火药。
卫生署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平日里还算安静的走廊里,此刻充斥着纷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议论声。官员们有的扒在窗户缝边,胆战心惊地窥视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有的则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惶恐与不知所措。电话铃声如同催命符一般,在各个办公室此起彼伏地响起,有来自行政院、监察院等上级部门的严厉质询,有来自各路同僚或关切或打探消息的,更有来自某些背景复杂人物或明或暗的说情与施压。
副署长谭嗣钧的办公室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刚放下一个来自某位党内元老的电话,对方语气严厉,要求他必须妥善处理,尽快平息事态,绝不能酿成群体性事件。谭嗣钧面色凝重如水,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用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谭公,外面……外面民众情绪非常激动,口号喊得震天响,这样下去……恐怕,恐怕真的要出大乱子啊!”一名心腹下属连门都忘了敲,急匆匆推门进来汇报,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声音都带着颤抖。
谭嗣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皮埃尔那边……还有什么新的说法?”
“皮埃尔院长……”下属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回答道,“他刚刚又通过领事馆转来了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依旧坚持声称那是刁民诬陷,是林怀远煽动无知民众对抗法律……他要求我们必须顶住压力,立即依法抓捕林怀远,否则就是纵容犯罪,是对司法公正的践踏……他还说,这起事件已经严重影响了中西医学的正常交流与合作,如果处理不当,甚至可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国际纠纷和外交摩擦……”
“国际纠纷?外交摩擦?”谭嗣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倒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真会扣帽子!那具尸体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查了!”下属连忙回答,“已经初步查证,死者确实不是麻风村原有的住户,是城南码头一带一个有名的地痞无赖,绰号‘黑皮三’,前几日确实莫名失踪……至于死因,根据初步的毒物检测,确实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成分复杂的混合剧毒,绝非寻常之物。”
谭嗣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的愤怒所取代。皮埃尔这伙人,手段实在是太下作、太狠毒了!这更加印证了林怀远的判断,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阴谋!其目的,就是要将林怀远这个可能揭穿他们更大阴谋的人,彻底置于死地!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轻轻推开,秘书抱着一摞刚刚出版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号外,以及几份各大报社紧急送来的内参简报,轻手轻脚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谭嗣钧随手拿起一份,目光扫过,内容无一例外,全是关于麻风村事件和此刻卫生署门前民众请愿的最新报道和评论。舆论的风向,已经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在支持林怀远,谴责皮埃尔,甚至开始深入挖掘其背后的利益链条。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从民间沸腾的民意和舆论界一致的声讨这两个方向,重重地压在了卫生署的头上,也压在了他谭嗣钧个人的肩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刻。再拖延、再和稀泥下去,不仅门外的局势可能彻底失控,酿成无法收拾的后果,就连他自己,也很可能被卷入这巨大的政治漩涡之中,甚至被上级当成替罪羊,扣上“处置不力”、“袒护凶犯”、“激化矛盾”的罪名,前途尽毁。
他再次走到窗边,轻轻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凝视着楼下那一片激昂的、望不到边的人海,听着那如同海啸般一波波袭来的“支持林神医”、“守护国医”、“严惩皮埃尔”的呐喊。那声音,汇聚着最朴素的正义感,和最不容忽视的民心所向。
民心不可违,民意不可欺!谭嗣钧的胸膛微微起伏,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更何况,林怀远在此次事件中展现出的,不仅仅是高明的医术,更有一种“仁心仁术”、“医道无私”的精神力量,以及他所代表的“治未病”的先进理念,这或许正是当前混乱不堪、备受质疑的民国医学界,乃至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所需要的一剂强心针和清醒剂!
他猛地转身,脸上犹豫和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他对肃立在一旁、屏息凝神的秘书沉声吩咐道:“通知下去,半小时后,在一楼大会议厅,召开临时新闻发布会,所有在南京的知名媒体,务必通知到!另外,立刻以国民政府卫生署的正式名义,起草并发出三份公函,分别邀请林怀远先生、皮埃尔院长,以及……日本汉方医学代表吉田先生,务必出席于明日举行的‘中医存废及相关医学问题咨询会议’!”
秘书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明显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确认道:“谭公,这……邀请皮埃尔院长和吉田先生……他们那边,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