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新生》的草图在木工摊位的老师傅们中间传阅了一圈,引来一阵沉默,随后是低声的议论。
“这……这是要雕个啥?又是树根又是齿轮,还有这个……”一位专攻传统花鸟浮雕的周师傅指着草图上抽象化的“航天器”造型,眉头紧皱,“这像个小火箭?这能往木头上刻吗?合规矩吗?”
刘木匠也仔细端详着草图,他比周师傅想得深些:“建国,你这立意是好的,破旧立新,万象更新。但这构图太复杂了,层次太多,对木料要求极高,雕刻难度太大。而且这现代的东西和传统山水树木放在一起,会不会……不伦不类?”
秦建国早有准备。他拿出另一张稍小的纸,上面是他连夜细化的局部图样和说明。“刘师傅,周师傅,各位师傅,我明白大家的顾虑。我是这么想的,”他指着草图下半部分的树根山石,“这部分,用咱们最拿手的深浮雕和镂雕,突出沧桑感和力量感,这是根,是基础。”
手指移到中上部,“树木向上生长,穿过云雾,这里用浅浮雕和不同程度的磨砂来表现朦胧过渡。到了树冠处,逐渐明朗,这些象征性的元素——”他指着齿轮、麦穗等,“不用写实雕刻,而是用极简的、图案化的浮雕线条,嵌在枝叶的脉络之间,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寓意着各行各业从这片土地上孕育、勃发。最上面的朝阳和光芒,可以用极浅的线刻配合后期烫蜡的热处理,营造光感。”
他停顿一下,看向各位老师傅:“至于规矩,孙科长说了,要体现新时代精神。我觉得,新时代的精神不是凭空来的,是从咱们这片坚实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是继承和发展。这件作品,我想表现的就是这个‘长出来’的过程。当然,具体技法、比例、虚实处理,还得各位老师傅一起商量,把好传统的关,帮我看看哪里不合适,咱们一起改。”
他态度诚恳,解释清晰,既坚持了核心创意,又充分尊重了老手艺人的经验和权威。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技法思路,不是空想。
周师傅的脸色缓和了些,凑近看了看局部图:“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道理。这齿轮嵌在叶脉里,倒也不显得突兀。就是这活计太细太费神了。”
“材料是关键,”刘木匠沉吟道,“孙科长说了,能给支持。咱们得挑一块纹理大气、质地坚韧、无裂无疖的好料。红木或黄杨木的下脚料恐怕不够大,得申请一块整料,哪怕是小一点的。”
“设计思路我报给宫里和孙科长看看,”秦建国说,“如果领导认可,咱们再细化分工。复杂的部分我来尝试,基础的大型和传统部分,还得仰仗各位师傅。”
这个分工提议很得体。既承担了最吃劲的创新部分,又把基础和专业性强的传统部分留给老师傅,大家都有活干,都有贡献。
初步方案和草图通过文化宫报了上去。两天后传来消息:孙科长和局里几位领导看了,非常感兴趣,认为创意很好,紧扣主题,同意全力支持,特批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紫檀木料(虽然是库存料,有些地方有瑕疵,但整体质地极佳),并让文化宫协调,尽量减少摊位其他日常订单,让他们集中精力攻关。
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紫檀木料运到那天,整个摊位都肃穆起来。深紫近黑的色泽,沉重的手感,细腻坚硬的质地,散发着淡淡的特殊香气。这是一块难得的好料,但也意味着下刀无悔,任何失误都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秦建国和刘木匠、周师傅等人围着木料研究了整整一天,反复斟酌瑕疵位置如何规避或巧妙利用,讨论下刀顺序和整体进度安排。最终决定,由刘木匠牵头负责整体进度和传统部分技术把关,周师傅负责指导监督所有深浮雕和镂空部分,秦建国则主攻创新部分的设计落实和整体协调,并负责最精细的象征元素雕刻及后期处理。
分工明确后,工作间里的气氛变得专注而凝重。凿子、刻刀、锉、砂纸的声音此起彼伏,木屑混合着紫檀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秦建国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白天在文化宫工作间里,他心无旁骛,手指因长时间握持工具而磨出水泡,又变成薄茧。晚上回家,脑子里也全是构图、刀法、光影效果。他甚至在睡梦中,手指都会无意识地微微动作,仿佛仍在雕刻。
沈念秋看在眼里,心疼却不多加打扰,只是把家务更多揽过去,晚上为他留一盏灯,泡一杯淡淡的枣茶。岳母林淑芬也变着法儿做点有营养的,嘴里念叨:“这活儿是精细,可也不能把身子熬坏了。”岳父沈青山则偶尔背着手过来看看秦建国画的分解图,虽看不懂细节,却也能感受到那份郑重和追求,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石头似乎也感觉到爸爸的忙碌,不再总是缠着要抱,只是有时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工作间门口,托着腮看爸爸专注的侧影,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天下午,秦建国正在尝试雕刻“云雾过渡”部分。紫檀木质极硬,浅浮雕表现朦胧感需要极其精微的力度控制和层次把握。他全神贯注,鼻尖几乎要碰到木料,刻刀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推进、转折。
突然,门口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请问……秦建国同志是在这儿吗?”
秦建国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看清来人,有些意外。是师大中文系那个叫陈向东的学生,他身后还跟着李秀娟,两人手里都捧着几本书,脸上带着些许拘谨和好奇,打量着这个充满木屑和工具、与大学教室截然不同的空间。
“陈同学,李同学?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秦建国放下刻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