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喂他,是喂不饱的。”秦建国转过身,看着忙碌着搬运砖块的社员们,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有所顾忌,或者,让他觉得动我们得不偿失。”
几天后,秦建国以汇报工副业小组工作进展为由,去了趟矿山指挥部。他特意绕到雷科长的办公室,闲聊般提起了砖窑被郑股长“严格检验”的事情,言语间充满了对“工程质量”的重视和对指挥部领导关心的感谢,顺便“无意”中提到,靠山屯的砖瓦供应,不仅关系到屯集体收入,也直接影响矿山家属区建设的进度,不少指挥部基层干部和工人都盼着能早点住上砖房呢。
雷科长是负责生产和安全的,对后勤那点猫腻多少有所耳闻,但他懒得插手。听到秦建国的话,他只是嗯啊地应着,末了说了句:“质量把严点是对的,但也不能影响进度。你们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及时沟通。”
秦建国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不需要雷科长直接出面保他,只需要在高层领导那里,埋下一个“靠山屯砖窑很重要,影响面不小”的印象。这样,郑股长下次再想借题发挥,就得掂量掂量会不会牵扯太广,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从指挥部出来,秦建国没有直接回屯,而是去了公社的邮电所。他给在省城东北师范大学念书的沈念秋写了一封信。这不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在信里,他照例询问了妻子的学业、儿子的近况,表达了思念。然后,他用一种看似随意的笔触,提到了屯里工副业的发展,提到了砖窑遇到的“质量风波”和郑股长的“严格把关”,也提到了自己如何“虚心接受批评”、“努力改进质量”,并聘请了“专家”进行指导。他写道:“……念秋,你在大学,接触的都是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在这山沟里,眼界还是太窄。像郑股长这样的领导,见多识广,要求严格,对我们也是好事,能逼着我们进步。就是不知道,像这种企业和建设单位之间的质量认定,有没有更规范、更上级的条文规定?我也好多学习学习,免得总是被动……”
他写得很隐晦,但相信以沈念秋的聪慧,一定能读懂他的弦外之音。沈念秋在大学,接触的信息源远非他这偏远农村可比。他希望能通过妻子,了解到一些关于物资采购、质量监管方面的政策信息,哪怕只是一些公开的文件名称或者讨论风向,都可能成为他未来与郑股长周旋的武器。他甚至隐隐希望,沈念秋能否通过学校的关系,接触到一些地区甚至省里工业部门的人脉,哪怕只是间接的,也能形成一种潜在的威慑。
寄出信,秦建国心里踏实了一些。他意识到,单靠在山沟里倒腾山货、经营一个小砖窑,力量终究是有限的,风险也大。他必须向外看,借助更强大的力量,哪怕只是借一点“势”。
回到屯里,他又召集了工副业小组的核心成员开会。
“郑股长这条路,不能只靠喂。”秦建国开门见山,“咱们得给自己多找几条路。”
他布置了几个任务:第一,砖窑在保证矿山供应的同时,要尝试开拓周边公社和县里的市场,哪怕价格低点,也要把名声打出去,减少对指挥部的单一依赖。第二,蜂场的蜂蜜,不能只等着供销社收购,要尝试做成小包装,看能不能通过关系,往县里甚至地区的百货商店送。第三,基建队除了给矿山干活,也要留意公社和其他大队有没有小型工程可以承接。
“另外,”秦建国目光扫过众人,“我琢磨着,咱们是不是还能搞点别的?”
“还能搞啥?”赵大山问道。现在他对秦建国的点子,已经有些盲从了。
“矿山这么多人,每天吃喝拉撒都是大数目。”秦建国说,“指挥部有食堂,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我观察了,工人们下了班,想吃口零嘴、喝口小酒都没地方。咱们能不能在公社边上,靠近工地的地方,开个小小的代销点?不图赚大钱,就卖点烟酒、火柴、肥皂、花生瓜子之类的,方便工人,也能给屯里添个进项。”
这个提议让在座的人都眼睛一亮。这年头,开店可是稀罕事,但如果是为矿山工人服务的“代销点”,性质就模糊了,打着方便工人、服务建设的旗号,或许能行。
“这事有点敏感,得好好谋划。”秦建国补充道,“先不声张,我去探探路。”
接下来的日子,秦建国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忙碌地穿梭于山林、屯子、指挥部和公社之间。他利用护林员身份巡视山林时,更加留意那些易于采集的山野菜、药材分布,为明年开春的“副业”做准备;他打理着砖窑和蜂场的日常,应对着郑股长时不时以“技术顾问”名义提出的“指导意见”和隐晦的索要;他暗中物色着代销点的地址和可能的人选;他还得时刻关注着那个藏在护林点附近的“秘密金库”的安全,矿山建设的爆破声有时隐约可闻,让他寝食难安。
身体的疲惫尚能忍受,精神上的紧绷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感觉自己就像走在结冰的河面上,每一步都要试探,听着脚下冰层细微的碎裂声,不知道哪一步就会彻底塌陷。
半个月后,沈念秋的回信到了。信里大部分内容都是温暖的家常,报告石头的趣事,描述大学校园的生活。但在信的末尾,她用娟秀的字迹写道:“……建国,你提到的质量问题,我很关注。正好最近学校里有一些关于经济建设的讨论,我也去图书馆查了些资料。国家现在越来越重视经济效益和产品质量,听说地区最近要成立一个‘清产核资、扭亏增盈’领导小组,重点清查国营厂矿的物资管理和损耗问题。关于企业和建设单位之间的质量标准,确实有部颁标准可以参考,我抄录了几个相关的文件编号和名称,你可以留意一下……凡事多学习政策,总没有坏处。你在外一切小心,我和石头都盼着你平安。”
秦建国反复看着那几行字,尤其是“地区清产核资、扭亏增盈领导小组”和“部颁标准”这几个字眼,眼睛亮了起来。沈念秋果然懂他!这些信息,就像黑暗中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他立刻行动起来。通过指挥部的各种渠道,他悄悄打听关于那个地区领导小组的消息,虽然得到的信息很模糊,但确认确有其事,而且风声似乎有点紧。他又想办法,托人从县里的工业局弄来了沈念秋提到的那几份部颁标准文件(当然是打着“学习提高,更好服务矿山建设”的旗号)。
当他把那本薄薄的、却代表着上级权威的质量标准手册,看似无意地放在郑股长办公室桌上,并请教某个具体参数时,郑股长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常态,但眼神里的忌惮,秦建国看得清清楚楚。
“建国啊,学习很积极嘛!”郑股干笑两声,“有这个心是好的。具体问题,我们按具体情况办嘛。”
从此以后,郑股长对砖窑的“挑剔”明显少了,虽然“顾问津贴”照拿不误,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秦建国知道,自己暂时扳回了一城,至少,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山涧的溪流重新欢唱。靠山屯的代销点,终于在公社通往矿山的岔路口边,悄无声息地开了张。只有一间小小的土坯房,卖些最简单的商品,由屯里一个腿脚不便但识文断字的老兵负责看守。生意却出乎意料的好,下工的矿工们很愿意在这里花几分几毛钱,买包烟,打壶散酒,嚼几颗花生米。
秦建国站在代销点不远处,看着里面隐约的人影,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郑股长那边暂时稳住了,但矿山建设带来的变化日新月异,更多的干部、更多的势力会涌入这片土地。他这点基业,在真正的权力和时代浪潮面前,依然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他想起沈念秋信里描述的大学校园,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那些关于国家未来的热烈讨论,那是一个他陌生而又向往的世界。而他自己,却深陷在这片山林与工地的泥沼里,与贪婪、算计和风险为伍。
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那里贴身放着沈念秋和儿子石头的照片。照片上的沈念秋,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温婉,眼神清澈,与如今信里那个开始关注政策、为他出谋划策的妻子,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而石头,又长大了一些吧?
一种强烈的思念和一种更深沉的紧迫感,同时攫住了他。他必须更快地积累力量,积累财富。不仅要够他们在城里安家,还要够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风波。他要给念秋和石头,一个真正安稳、有尊严的未来。
春天的山林,万物复苏,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秦建国知道,他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迈开脚步,向着砖窑的方向走去。那里,新的砖坯已经码放整齐,等待着窑火的淬炼。而他,也必须在时代的熔炉里,继续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