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妇女们都沉默下来。秦建国和沈念秋,这两个年轻人早已成为靠山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带来的不只是技术和机器,更是一种新的气象和希望。
韩老六蹲在自家门槛上,对着儿子韩春生嘀咕:“瞅见没?知青心活了!你给老子好好看着钢磨,别出岔子,这可是咱屯自己的家伙什,他们走了,咱也得过!”
赵老蔫也听到了风声。他蹲在改造好的牲口棚外边,看着里面干净整齐的隔栏和新挖的粪道,吧嗒着旱烟,久久没说话。最后,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嘟囔了一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天爷管不了的事。”语气里,竟少有地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认命的淡然。这段时间,他牵头改造牲口棚,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和认可,心里对秦建国和沈念秋那点芥蒂,早已化为了复杂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如今听说他们可能要走,老汉心里空落落的。
秦建国和沈念秋敏锐地感受到了屯子里这种微妙的变化。夜晚,在合作社那间兼做办公室的屋子里,两人对着昏黄的煤油灯,心情都有些沉重。
“消息传得真快。”秦建国叹了口气,用手指敲着桌面,“人心有点浮动啊。几个生产队长今天都旁敲侧击地问我,你和念秋是不是要走了。”
沈念秋看着跳动的灯焰,轻声道:“建国,我们当初留下来,当这个支书和妇女主任,就是为了有一天,当返城的机会来临时,我们能掌握一点主动,能帮助大家,也帮助我们自己,走得顺利些,不被刁难。”
“是啊,”秦建国点点头,眼神坚定,“现在机会来了,我们更不能乱。靠山屯是我们的第二故乡,这里的乡亲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一拍屁股就走,得把后面的事情安排好,站好最后一班岗。”
两人达成了共识。第二天,秦建国就在社员大会上公开谈到了这个问题。他没有回避,而是坦诚布公:
“乡亲们!最近关于知青返城的消息,大家都听说了。没错,国家有了新政策,允许知青通过招工、考大学等方式回城。这是国家对我们知青的关心,也是大势所趋。”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和沈念秋同志,也是知青。”秦建国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理解大家的心情,怕我们走了,屯子里的事没人管了,怕钢磨没人会弄了,怕试验田的技术断了档。我今天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就算我们有一天要离开,也绝不是甩手就走!我们会负责到底!”
他环视众人,继续说道:“第一,钢磨的操作和维护,孙卫东已经带出了两个徒弟,机械队完全能接手。第二,试验田的种植技术,沈技术员会把所有要点整理成册,交给各生产队长和老把式,像老蔫叔这样的庄稼人,一点就通,大家要相信咱们自己的力量!第三,识字班会继续办下去,王彩凤、李秀芝这几个学得好的,可以当小老师!”
“至于我和念秋,以及屯里其他知青,”他顿了顿,“我们会按照国家政策,该争取招工指标的争取,想考大学的复习备考。但我们人还在靠山屯一天,就会尽一天的责任!秋收在即,这是咱们一年到头最重要的时刻,不能分心!我秦建国在这里表态,秋收不结束,粮食不入仓,我绝不提离开的事!我相信其他知青同志也一样!”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像给惶惑的靠山屯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们看着秦建国坚定的眼神,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安排,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是啊,秦支书和念秋技术员不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
沈念秋也站了出来,她的声音温和却清晰:“乡亲们,靠山屯的日子刚有起色,这是大家共同的努力成果。我们知青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就算以后离开了,我们也会记得大家,记得靠山屯。而且,我们走了,还会有新的支书,新的技术员,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现在,让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一起把秋收搞好,把咱们的家建设得更好!”
会后,屯里的情绪明显稳定了下来。知青们虽然内心焦急,但也明白秦建国和沈念秋的苦心,更知道此时闹着要走于情于理都不合。于是,白天,他们依旧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作,锄草、施肥,精心伺候着即将成熟的庄稼;晚上,知青点的灯火亮到深夜,那是他们在煤油灯下,重新捧起尘封的课本,艰难地啃着数理化,或是写信给家里,打探招工的消息。
沈念秋更加忙碌了。她白天要处理妇女工作,去试验田记录数据,指导生产,晚上还要熬夜整理技术资料,同时,她也翻出了自己高中时的课本。知识的海洋遥远而陌生,但她必须奋力游过去。秦建国则开始频繁往公社跑,一方面汇报工作,争取在可能的“包产到户”政策下来前,为靠山屯多争取一些资源和支持;另一方面,也为知青们的返城渠道多方打听、协调。
王彩凤看出了沈念秋的憔悴,主动承担了更多磨房管理和组织妇女的活儿,还时常煮个鸡蛋,熬点小米粥给她送去。“念秋姐,你可得保重身体,你要是累倒了,咱屯可怎么办?”她的话朴实而真诚。
孙卫东则把对未来的迷茫,转化成了对钢磨更加精心的呵护。他知道,这台机器是他在靠山屯价值的证明,也可能成为他将来返城时的一份“资本”。他带着机械队的小伙子们,不仅确保了磨房的正常运转,还开始琢磨一些小改进,比如给传动轴加个防护罩,做个更便捷的筛粉工具。
赵老蔫的话更少了,但干活更卖力了。他几乎泡在了试验田里,对照着沈念秋给他的记录本,一遍遍观察玉米的长势。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把那即将可能失去的指导和依靠,尽快地转化成自己脑子里的东西。
日子在期待、焦虑、坚守与默默的告别中流淌。东坡地的玉米棒子渐渐饱满,沉甸甸地弯下了腰,预示着一个丰收的年景。空气中弥漫着庄稼成熟时特有的甜香,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离愁。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公社的正式通知下来了。关于知青返城的实施细则明确了,同时,也传来了关于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工作的初步精神。
靠山屯的天空,前所未有地清晰,也前所未有地高远。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在这时代变革的浪潮中,迎来新的转折。秦建国和沈念秋站在合作社大院的门口,看着远处金色的田野,看着身边既熟悉又似乎即将开始陌生的屯子,心中百感交集。他们的承诺即将兑现,而他们的前路,也终于在迷雾中显现出了轮廓。属于靠山屯的“新日子”,在经历了钢磨带来的初步解放后,正面临着更深层次、也更关乎每个人未来的变革。这一切,都将在即将到来的秋收后,缓缓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