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渊城,巡天司分部。
与幽冥血海的死寂阴冷截然不同,此地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灵植清气,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徐尘坐在一间静室中,对面是两位身着巡天司制式青袍的修士。他们修为皆是化神期,一位面容沉稳,一位眼神锐利,但态度都算得上平和,并非审讯犯人的架势。
这已是徐尘返回阳间后的第三日。在凌轩真君的安排下,分到安静的休整环境,体内残余的幽冥死气已被驱散大半,虽然修为远未恢复,但至少魂魄的刺痛感和肉身的僵冷已大大缓解。此刻,是巡天司例行的、针对此次重大事件的详细问询。
“徐道友,不必紧张。”那位面容沉稳的化神修士开口,声音温和,“此次问询,旨在了解那冥府的情况,以便司内评估威胁,制定应对之策。道友是亲历者,所见所闻至关重要。请道友务必知无不言,凡有疑虑,亦可提出。”
徐尘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在巡天司这等庞然大物面前,隐瞒关键信息是愚蠢的,但完全暴露自身秘密更是取死之道。他需要把握好分寸。
问询开始了,问题细致而有条理。
“请徐道友详细描述一下被拘拿的过程,包括时间、地点、以及阴差出现时的具体情形。”
徐尘略一沉吟,将如何被突然出现的锁链拘拿魂魄,如何被带入冥府的过程描述了一遍,但隐去了慧海相关的一些细节。
徐尘依循记忆,将所见到的景象一一描述:无尽的黑暗之路、奔腾的血色忘川、以及那威严却透着诡异的各殿景象。他特别强调了这些建筑和区域虽然形似传说,但总给人一种“徒具其形,缺乏神韵”的感觉,运转刻板,如同巨大的机关。
徐尘心中一动,如实描述了普通鬼卒的实力大致在筑基到金丹层次,鬼将约在元婴期,而像牛头马面这样的阴帅,其个体修为给他的压力大约在化神后期到炼虚初期左右。
“哦?”那位眼神锐利的修士追问道:“据古籍记载,幽冥阴帅神通广大,远非化神炼虚可比。道友此判断,依据何在?”
徐尘等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正是在下觉得最蹊跷之处。那些阴帅,若论其自身气息威压,确未给我无法抗衡之感。但他们手中所持的法宝,如‘震魂槌’、‘缚魂索’等,却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幽冥法则之力,远超其自身修为境界。此前我们三人的败北,主要便是败于这些法宝以及那完全由幽冥死气构成的特殊环境。我斗胆猜测,这些阴帅,更像是……拥有冥宝的阴差,而非真正的冥府神灵。”
他将自己与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的短暂交手过程详细描述,重点突出了对方依赖法宝和环境的战斗方式。两位问询的修士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徐尘的这个观察,与巡天司高层的一些猜测不谋而合。
问询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涵盖了冥府的刑罚流程、关押的其他“罪魂”情况、以及徐尘所感知到的冥气流转规律等。徐尘绝大多数时候如实相告,只是在涉及自身功法奥秘和具体被拘拿原因时,巧妙地以“记忆受损模糊”或“当时浑噩”等理由搪塞过去。
问询结束时,那位沉稳的修士合上玉简,对徐尘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徐道友提供的信息非常详尽,尤其是关于阴帅实力与法宝的观察,极具价值。司内会仔细分析。这几日道友可先在此地好生休养,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告知司内执事。”
“多谢二位道友。”徐尘起身拱手。
离开问询室,徐尘被引至巡天司分部内的一处清雅院子。小院幽静,灵气充沛,确实是个疗伤的好地方。接下来的几日,无人打扰。徐尘终于得以真正放松下来,盘膝坐在静室中,缓缓运转功法。
不是《五行衍天诀》,而是一门在下界时的普通炼气法门,旨在温养经脉,至于最后一丝幽冥死气的残余,晒几天太阳自然就可以祛除。神识内视,看着干涸的丹田和黯淡的元婴在灵气的滋养下慢慢恢复生机,他心中感慨万千。幽冥血海的痛苦仿佛还在昨日,与此刻的安宁形成鲜明对比。
他仔细梳理着此番经历。冥府的诡异、那些闹地府身影的惊鸿一瞥、凌轩真君的出手相救派……
“《五行衍天诀》……慧海大师……冥府……”他喃喃自语,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笼罩着自己,或者说整个云洲,整个太元界。
加入某个大宗门,或许能得一时的安稳,但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束缚和暴露的风险。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修为法宝功法这些才是他真正的依仗。
平静的休整日子过了约莫四五日,驿馆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和交谈声。不久,院门被轻轻叩响。
徐尘打开门,只见余衍和钱于筠站在门外,两人气色比刚脱困时好了许多,换上了干净的衣袍,眉宇间重新焕发出神采。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着深蓝色道袍、面容清癯、气息渊深如海的老者。老者目光平和,但徐尘能感觉到,这是一位炼虚后期以上的大能,其法力波动虽内敛,却如潜渊之龙,令人心生敬畏。
“徐师弟!”余衍见到徐尘,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是我镇海宫驻云洲分支的七长老,一禺真人。宗内听闻我等遭遇,特派长老来接引。”
钱于筠也盈盈一礼:“徐师弟。”
徐尘不敢怠慢,连忙向那玄禺真人躬身行礼:“晚辈徐尘,见过一禺真人。”
一禺真人微微颔首,目光在徐尘身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能看出徐尘根基受损,但那份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以及体内隐隐透出的几缕不凡法宝气息,都显示此子绝非寻常散修。他温和开口道:“徐小友不必多礼。余师侄和钱师侄已将冥府中的经历禀明,多亏小友数次相助,他们方能脱险。老夫代表镇海宫,谢过小友。”
“前辈言重了。”徐尘谦逊道,“当时情势危急,同舟共济罢了,晚辈不敢居功。”
玄禺真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显然是将空间留给了年轻人。
余衍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徐尘,关切地问道:“师兄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已无大碍,多谢余师兄挂心。巡天司只是例行问询,并未为难。”徐尘答道。
三人走进小院,在石桌旁坐下。劫后重逢,自有一番感慨。余衍和钱于筠再次对徐尘在冥府中的果断和相助表达了感激之情,若非徐尘率先挣脱并找到他们,又冒险夺回法宝,他们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叙旧片刻后,余衍看了看身旁的玄禺真人,见长老微微点头示意,便正了正神色,目光诚恳地看向徐尘,开口道:“此次劫难,你我共历生死,可谓缘分匪浅。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徐尘似乎猜到了什么。
余衍深吸一口气,道:“我与钱师妹聊过,知师弟如今是散修之身,逍遥自在。但经此一劫,深感修行路上,若无宗门倚仗,终究势单力薄。镇海宫虽不敢称雄踞云洲,但也算一方势力,资源功法,皆有传承。以师兄之能、之智、之勇,若愿屈就,宫内必奉为上宾,倾力培养。不知……可愿随我等一同回归镇海宫?必不让师弟再有漂泊无依之感。”
这番话情真意切,既是报恩,也是真心招揽。钱于筠也在一旁点头,眼中带着期待。
徐尘看着余衍诚挚的目光,心中微暖。他知道,这是余衍能给出的最好承诺,也是镇海宫释放的极大善意。对于一个刚刚脱离险境、修为大损的散修而言,这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选择。
然而,他几乎未多做犹豫,便淡然一笑,拱手回绝道:“余师兄,钱师姐,前辈,多谢诸位厚爱。徐某散漫惯了,山野之人,受不得宗门约束。此次大难不死,更觉人生无常,只想依循本心,于这红尘中磨砺道心,探寻属于自己的大道。镇海宫的好意,徐尘心领了。”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语气平静却坚定:“或许,独行才是我的道。”
拒绝的原因,他已思虑清楚。宗门固然有资源便利,但条条框框太多。更重要的是,是个喜欢自由的人。
余衍见徐尘眼神清澈,意志坚定,知他意已决,虽觉可惜,但也尊重他的选择。他叹了口气,抱拳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求。师弟道心坚定,令人钦佩。他日若有所需,或路过,定要来我镇海宫盘桓数日!”
“一定!”徐尘郑重回礼。
简单的告别之后,一禺真人袖袍一挥,一道柔和的水蓝色光华卷起余衍和钱于筠。
“徐小友,保重。”玄禺真人最后对徐尘点了点头。
徐尘拱手相送。
光华一闪,三人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院门之外,直接破空离去了。
小院中,瞬间只剩下徐尘一人。
方才还略显喧闹的院子,此刻变得异常安静。阳光依旧温暖,微风拂过院中的灵植,发出沙沙的轻响。徐尘独自站在院中,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悄然漫上心头。余衍和钱于筠的离去,仿佛将他从短暂的“同伴”关系中抽离出来,重新抛回了独行的轨道。
然而,这种孤独感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广阔、更加自由的感觉。他不再需要顾忌他人的目光,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行踪和目的。天地之大,任我遨游。
他深吸一口口南渊城特有的、带着水汽和灵植清甜的空气,感受着体内灵力缓慢而坚定地复苏。五行珠在丹田内微微旋转,御雷镯在手腕上传来温润的触感。这些才是他最可靠的伙伴。
“下一步,该去哪里?”他暗自思忖。巡天司这边的事情已了,他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彻底恢复修为,然后开始着手调查。慧海大师的储物袋还没仔细查看,里面或许有重要线索。还有那惊鸿一瞥的异族身影……
……
南渊城从一夜的死寂中苏醒,但这份苏醒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徐尘缓步走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他刚刚结束为期一年的闭关,体内灵力充盈,神识清明,与周遭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此行目的明确,购置一些南下行路所需的常用物资。
然而,这座云洲东部的重要城池,与他一年前初至时相比,已然面目全非。战争的阴影,早已漫过遥远的东海前线,渗透到了这后方重镇的每一个角落。
最直观的体现,便是那飞涨的物价。徐尘信步来到一家颇具规模的丹药店前,只见店门外已排起了长龙,多是些面带忧色的低阶修士。店内伙计声嘶力竭地喊着价格:
“蕴灵丹,五十灵石一瓶!今日仅售三十瓶,欲购从速!”
“止血散,二十灵石一包!谢绝还价!”
徐尘记得,一瓶低阶的蕴灵丹不过十块灵石左右。价格牌上的墨迹似乎都未干透,显然还在随时调整。排队的人群中响起阵阵抱怨和叹息,有人摸遍口袋也凑不够数,只能颓然离开。丹药、符箓、法器,所有与战斗、保命相关的资源,价格都翻了几番,并且有价无市。
转过街角,耳中便灌满了各种真伪难辨的消息。
“……听说了吗?子波岛没了!全岛上下三千修士,连同凡人,据说无一幸免!妖族太过凶残!”
“哼,何止!……传讯回来说,前线陨落的元婴前辈已超过两位数!连化神真人都受了伤!”
“唉,这……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这样下去,咱们这些后方的人,怕是连修炼的灵石都要凑不出来了……”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巡天司和各大宗门总会……”
来到城门处,气氛更为紧张。巡天司的守卫增加了数倍,对出入人流的盘查极其严格。尤其是那些修为不高、行色匆匆的修士,往往被反复询问来历、目的。
轮到徐尘时,守卫感受到他化神期修士特有的灵压,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只是简单询问了去向,并提醒道:“这位前辈,如今南方也不甚太平,前辈还需多加小心。”便予以放行。
徐尘点头致谢,走出城门。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喧嚣而压抑的城池,一场大规模战争对后方秩序的冲击。它不像刀剑那般直接,却如慢性毒药,侵蚀着社会的根基。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将杂念排出脑海。天下大势,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转。当前要务,是继续自己的旅程,提升实力。身形一动,便化作一道淡淡的青影,向南而去。
道路蜿蜒,延伸向南方。徐尘并不急于赶路,时而低速飞行,时而步行。
数日后,他在一处路旁的简陋茶棚歇脚。茶水粗劣,但能解渴。正值午后,一队约莫十人的修士踉跄着从北方走来。他们衣衫褴褛,多数人身上带伤,血迹斑斑,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麻木,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惧。
他们要了些清水和粗饼,默默地坐在角落休息。低沉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
“王师兄……为了掩护我们,自爆金丹了……”
“别说了……能逃出来就是万幸……那些妖族,太多了,杀不完……”
“接下来去哪?宗门怕是……”
“先往里走吧,找个地方养伤……”
徐尘端着粗陶碗,神识如微风般拂过,便对这队溃兵的伤势和修为有了清晰的了解。最高不过筑基后期,且人人带伤,道基受损。他们的话语碎片,拼凑出前线残酷的一角。
东海战事的惨烈,恐怕远超南渊城酒肆中的传闻。但他并未有任何表示,依旧安静地喝着水。
休息片刻,那队修士便如同惊弓之鸟般,匆匆起身,继续向南逃亡。
徐尘也继续上路。行至一段荒僻的山路时,神识率先察觉到前方传来微弱的灵力波动和呼喝声。他身形微顿,悄然隐匿气息,靠近观察。
只见山路转弯处,五名面露凶光的筑基期散修,正围攻一个由三辆马车组成的小型车队。车队护卫已然倒地,只剩下几名炼气期的族人,护着中间一辆马车,做困兽之斗。为首的修士狞笑着:“识相的把丹药和灵石都交出来!”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苍老的妇人面孔,眼中满是绝望。
徐尘目光淡然地扫过那几名修士与车队,如同俯瞰蝼蚁相争。他心中并无波澜,既无怜悯,亦无愤怒,纯粹地审视着这弱肉强食的一幕。片刻后,他漠然移开视线,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数日后,徐尘抵达了此行的中转站——灰岩城。正如其名,这座城池显得粗粝而混乱。城墙低矮,管理松散,但因地处交通要冲,汇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向前线输送物资的商队、溃退下来的伤残修士、打听消息的各方探子、以及大量逃避战火的流民。
城内鱼龙混杂,巡天司的势力在此显得薄弱,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地下黑市几乎半公开化,随处可见摆摊售卖各种来历不明物品的修士——沾着海腥味的妖兽材料、带有明显宗门标记却黯淡无光的法器、甚至还有一些沾染着淡淡煞气的储物袋,显然都是战争的衍生品。
徐尘在灰岩城寻了一处僻静院落住下。入夜,隔壁院落突然爆发出灵力震荡,两股筑基后期的气息剧烈碰撞,伴随着法器交击的尖啸。